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泯滅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八


  第二天,我按照他留給我的地址,找到了他家。他和他老母親,住著四室一廳。面積大約百平方米左右。即使在北京,除了某些老資格的司局級幹部,某些走紅的歌星影星,某些成功的經商者,或某些收入很值得懷疑的人,兩口之家能住上四室一廳,那絕對是尋常人望洋興嘆的事。而在普遍住房情況擁擠的哈爾濱,佔有如此寬綽的居住條件,僅憑這一點,也就夠貴族化的了。室內的裝修自然是很考究的。家具不消說也皆是高檔的。何況,他還另有兩處住房。我內心裡又暗生一縷嫉妒。我想,我本是不應該嫉妒他的。在這個世界上我嫉妒誰都可以,就是不應該嫉妒子卿。我怎麼可以嫉妒和我一起在「髒街」上長大,從小情同手足,一塊兒從小學考入重點中學,又和我一塊兒下鄉,白天一塊兒幹活,晚上被褥緊挨著被褥睡了五六年的子卿呢?難道我竟不希望他和他的老母親生活得比我好嗎?然而我拿自己毫無辦法。儘管我明明知道嫉妒是一種醜惡的心理。儘管我們受的全部文明教育和傳統家教,激烈地反對我對小時候的朋友產生嫉妒,但我還是真真實實地嫉妒著。似乎只有嫉妒才使我清楚——我是我,子卿是子卿。他並不是什麼另一個我。或者另一半兒我。他只是他自己。當他在他家裡脫下「皮爾·卡丹」和「耐克」的時候,我是不能穿上就走,像穿上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鞋一樣,像從自己的家裡走出去似的。我也不可以當他摘下他的名貴手錶和鑽戒時,自己拿起來就戴上,像戴自己的一樣。而小的時候,我們互相卻是可以的。看來只有破爛的東西才具有共有性吧?而值錢的東西則具有屬權性。正是這種屬權性,使人不能親和如舊吧?更不消說他那二百余萬我是無權支配的了。我想起了一首流行歌兒裡唱的一句話——「只要你過的比我好,我就真為你祝福」。難道事實上人們都很難承受別人比自己過得好的心理壓力?這一種心理壓力仿佛意味著別人過得比你好就是對你的冒犯和侵犯似的。而嫉妒他媽的又總是從對自己身邊的人,往往是和自己關係最親密的人開始的。有誰嫉妒過日本天皇繼承人或英國王儲呢?可是許許多多的人都曾嫉妒過自己的同學、戰友、同事、朋友、鄰居、甚至親兄乃弟。在子卿家裡,我當時對子卿的嫉妒是那麼的強烈,以至於使我想立刻從他家裡逃掉……

  幸而他老母親對我很親熱。老人家拉住我手不放鬆。說起來沒完沒了。絮絮叨叨的都是我和子卿小時候的事。或我們那條「髒街」上的故人往事。老人家尤其充滿感情地講到我當年替子卿給她買了一條魚的事。我糾正她說那並不是一條活鯉魚。只不過是一條活鯽魚罷了。而老人堅持說那當然是一條活鯉魚。肯定是一條活鯉魚。我也就樂得順水推舟,承認是自己記性太差,是自己記錯了。我望著老人那張血色充盈的臉,覺得她所絮叨的,和我因此所回憶起的,都只不過是一些破碎的,東一片兒西一片兒莫須有的夢片兒。或者用老母親們的說法,可聽作是一些舊夢的破「補襯」。我覺得.畢竟的,我和老人家之間,仍能共織某種親和與某種溫馨。而子卿分明的對我和他母親的回憶都一樣不感興趣。他吸著煙,坐在我和他母親對面,似聽非聽地望著我和他老母親矜持地微笑……

  我說:「大娘,看到您終於享福了,我真替您老高興啊!」

  老人家說:「享什麼福啊!」

  我說:「瞧您現在住的,穿的,還不享福啊?」

  當時正是七月中旬,哈爾濱最熱的日子。老人家身上穿的,是在哈爾濱剛時興起來的,從韓國進口的一種綢料做的褂子和褲子。褂子是白底兒碎藍花兒的。褲子是黑底兒碎紫花兒的。哈爾濱人管那叫「涼快紗」或「高麗綢」。老人家手裡還扇著摺扇,指上也戴著閃閃發光的戒指。如果拍電影拍電視劇的要找一位扮演舊社會富家老太太的群眾角色,老人家當時的自我感覺和樣子是最適合不過的了。我不禁又回想起當年,我的母親和子卿的母親,是沒有摸過一把摺扇的。實在酷熱難當的日子裡,她們就用撿的紙板兒做一柄勉強可以叫作扇子的東西扇。連我們兩家用的蠅拍也是紙板兒做的。儘管當年買一個蠅拍不過才一毛錢……

  老人家聽了我的話,收了摺扇,用它指著子卿譴責地說:「可子卿整天到月的不著家,我像根本沒他這麼個兒子似的,叫享福啊?我不在乎住的多麼好,穿的多麼好,吃的多麼好,在乎兒子心裡究竟有沒有我。子卿他變了。他心裡開始沒有我這個娘了……」

  我笑望子卿。

  子卿說:「娘,還讓我心裡怎麼有您呀?我成年到月的在外邊,又不是學放蕩,是為了……」

  子卿沒把話說完,接電話去了。

  他接完電話回到客廳,他母親用摺扇指著他繼續數落他:「你想說是為了掙錢對不?錢、錢、錢,你心裡整天琢磨的就是錢!兒呵,錢這東西,趁多少才是多呢?你想成資本家?……」

  子卿說:「娘,您不清楚現在的生活水準,也不清楚現在的消費水準,盡說些抬杠的話。就我苦心積累那點兒錢,只能說是剛脫貧,不抓緊再掙行嗎?不用太久,一二十年後,准就顯出咱們窮了!到那時光窮我自己呀?您不是也得跟我受窮嗎?」

  老人家張張嘴,一時竟沒說出話來。

  我朝子卿要了一支煙,吸過兩口後,儘量用一種客觀而公正的口吻說:「子卿,你這就有些不實事求是了。如果你也算剛脫貧,那我不就得強調自己是窮人了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國人,不是就等於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該唱《國際歌》了嗎?……」

  子卿又笑了。不回答我的話,卻沖他母親說:「娘,我不騙您。在北方,在咱們這座城市,眼下確實還不太會有人笑話咱們窮。可要是在南方,要是在沿海一帶的某些地方,我這樣的人,那就得整天因為窮而自卑了……」

  他母親憤憤地打斷了他的話:「別說了別說了。越說我越不愛聽!張口就是南方南方,我不信同是中國,南方就遍地金銀!南方再好,你南方還有個親娘啊?就算南方個頂個都是大闊佬,個頂個都富得錢從褲筒往地上掉,你不去又怎麼樣?難道南方人還會跑到北方來笑話你窮?……」

  老人家又問我:「曉聲,南方是他說的那樣嗎?」

  我說:「不是啊大娘。在南方,很有錢的人也是極少數。哪兒像他說的那樣,他盡胡說!」

  老人家接著問:「我也不信一二十年後,咱們中國,就會從地球上原先差不多最窮的一個國家,變成了地球上最富最富的一個國家,富得連我們現在過這種日子,都算過不下去的窮日子了!」

  我說:「大娘啊,我也不相信的。這樣想純粹是自欺欺人,純粹是一種夢想。」

  老人家雙手一拍,極為贊同地說:「你的話大娘愛聽!聽了不來氣!連早年『髒街』上那種窮日子都熬過來了,過著眼前這種福日子還口口聲聲說剛脫貧,不是太燒包了嗎?」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