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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我對他頓時地大動惻隱之心。我本想說句能夠影響子卿給予的話,他,不僅他,還有那位文化局文化處的副處長,那位記者,那位公關小姐,總之差不多他們全體,都在向我投注著求援的目光。席散了,我居然還沒搞清楚需要資助辦畫展的究竟是哪一位。因為席間根本就沒誰談過什麼畫不畫的。也許正是他。也許並不是他。是他在為朋友「兩肋插刀」,發揚見困難就上的精神……

  當時我忽然明白了,人們希望某「大款」掏腰包的時候,為什麼總是要安排在某豪華的地方「撮一頓」——大概因為只有在半醉不醉的情況下,行乞的人才有勇氣當眾最後一次開口最後一次伸手吧?成敗完全在此一舉,他們的企圖如果還是受挫了,肯定相當於一次心理方面的非死亡性車禍,不好好兒地將養幾個月,是不會再又鼓起一股勇氣的吧?……

  我雖然對他們暗抱幾分惻隱之心,卻並沒有對子卿說什麼也許會具有影響力的話。我近乎殘忍地將臉轉向了一旁,目光望著別處。如果子卿仍是二十餘年前的子卿,我肯定會充滿愛心大發慈悲的。可我畢竟與子卿分離了二十餘年了。那一天畢竟是我們二十餘年後見到的第一面。我尚根本不瞭解子卿已經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人。我對自己的話究竟能否影響子卿已毫無把握,毫無信心。我可不願使自己也無形中作了他們的窘狀的搭配品……

  「哦,那事兒呀,我差點兒忘了……」——子卿說時,將一隻手伸入西服衣襟內,掏出一個信封來。子卿拿著那信封,輕輕往另一隻手的手心上拍著。

  他們的目光都盯著他手中的信封。

  子卿一笑,又說:「今天要是你們請我,我也許還忘不了。又是我請你們,所以呢,差點兒就忘了。幸虧你提醒啊……」

  子卿說罷,就將信封朝向他半縮半伸地展示著一隻手的人拋過去……

  他沒接住。他身旁的一位替他接住了。

  於是他們互相瞧著,都吞了一顆定心丸似的,都暗舒了一口氣似的,都互相慶倖地笑了……

  子卿一轉身,將手臂從背後搭在我肩上,命令似的說:「到我家去。跟我走。我母親見了你不知會多高興呢!」

  他已經不再像當年一樣,對我提到他母親時說是「我娘」了……

  我暗想,大變革的時代,它改變一個人真如兒戲似的。所以才有人企盼更大的變革,有人拒絕更大的變革,有人擁護它,有人反對它吧?……

  離開餐廳,我去了一次廁所。

  在我身後跟進兩個人,我聽他們說:

  「真他媽的小氣,才給三千!」

  「唉,三千也是人家白給的啊!比起來,他不是強於那些一毛不拔的嘛!」

  「依我,這三千元扔他臉上去!三千夠他媽幹什麼的?」

  「老兄,這口氣可治不得的啊!……」

  我聽出了是那位記者和那位文化局文化處的副處長。怕他們尷尬,我解完手,低著頭往外便走。

  但他們還是發現了是我,當然也就尷尬起來了。

  其中一個訕訕地說了句廢話:「你也解手哇?」

  我同樣回答了句廢話:「對,我也解手。」

  子卿站在飯店門外的臺階上等我,很斯文地吸著煙。

  從前不吸煙的他,並且還曾對我發誓永遠不沾煙酒的他,現在竟是煙也吸了,酒也飲。而且還是個煙必「萬寶路」、「紅塔山」,酒必「茅臺」、「威士忌」的人了……

  我對他說我頭還在疼,希望能改天再去他家看望他母親。

  他倒挺體恤我的,一點兒也不勉強了,同意地說那就改天吧。

  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印製很精美。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兒。是質地極軟極薄,被叫作「撕不爛」的那一種。上邊沒有單位,沒有職務,更沒有頭銜。只有他的名字「翟子卿」三個字。而且落款是手書體的。我一看便知,那是他自己的筆劃雋逸的手書體。他的字跡更帥了。和他這個人相互襯托……

  我欣賞片刻,不禁又上上下下欣賞它的主人。如同對著一面別人看不到的鏡子欣賞我自己。並想像著他就是我自己。另一個我自己。英俊的風度翩翩的氣質不凡的我自己,而非相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我自己。是「大款」而非作家的我自己。想像著在什麼條件之下,我和他,也就是另一個我自己美妙地複合在一起多好……

  子卿問:「你幹嗎這麼打量我?」

  我說:「直到現在我仍有點兒懷疑你不是你!」

  子卿又問:「那我是誰呢?」

  我笑了,說:「是啊,你是誰呢?」

  子卿也笑了。他又把名片從我手中要過去,在背面另寫了一處住址和一個電話號碼。他說他現在是狡兔三窟。印在正面那地方,並不常去住。是應付一般人的虛址。那兒的電話也是永遠沒人接的。他很有苦衷地解釋,沒法子,貧賤親戚離,富貴他人合,什麼人都免不了接觸,不得不對自己實行掩護政策。說我們關係非同一般,當然要給我留下能找得到他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實在地講,對於我,他確實已是一個陌生人了。不知為什麼,我隱隱感到,他身上的「皮爾·卡丹」,他腳上的「耐克」,他胸前的「金利來」,以及領帶上的純金領帶夾和指上的鑽戒,更加上他那二百多萬,像某些具有殺傷放射性的物質,仿佛使我不能像以前那樣親昵地接近他了。我對發生變化的任何東西總是格外敏感。哪怕是自己的手,如果忽然一天我覺得它變了,變得不像我的手了,變得使我感到彆扭了,儘管不至於產生要求外科醫生替我動一次手術切除它的荒唐念頭,卻會經常提醒我自己,儘量不再用我那一隻手撫摩我的臉,或我身體的裸露部位。但是我看出子卿的邀請是真誠的。起碼在很大程度上是真誠的。至少在我的心理可以接受的程序上是真誠的。於是我答應他第二天到他家去。我相信他的話——他老母親挺想我的,常念叨我。而我也挺想那老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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