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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七天下班前,老薑頭兒走向了我們。他沒徑直走到我們跟前。走到我們和熬豬食的小屋之間站住了,沖我們這邊兒喊:「三班長,你過來一下!」

  全班人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身上,好像老薑頭兒準備送給我一件寶貝似的。

  我對大家說:「收工,你們都回去吧!」

  可是誰也不走,好像都要等著看到,老薑頭兒送給我的究竟是一件什麼寶貝似的。

  我沖老薑頭兒喊:「你自己過來!」

  老薑頭兒火了:「你小子放屁!老貧下中農叫你過來,你反倒對我喝五吆六的嗎?沒法兒教育的東西!」

  我只好起身走向他。

  當我在他面前站住時,他低聲說:「你告訴翟子卿,今兒晚上八點多鐘,不管他有空兒沒空兒,也要務必到這兒來一次!就說我找他談話!」

  「你找他談話?……」

  「讓你這麼對他說,你就這麼對他說!」

  「他要是不來呢?……」

  「他要是敢不來,日後我找他算帳!你要是敢把我的話貪污了,不告訴他,日後我找你算帳!」

  六十多歲的老薑頭兒可不是一個一般的老頭兒。當年的當年,曾是那一帶威震八方的遊擊隊長。駐紮黑河的日本關東軍,曾懸賞買過他的人頭。當地政府曾向他頒發過「一等抗日功臣」證書。他同時又是抗美援朝烈士的父親。團長見了他都敬著三分。他發起脾氣來,訓我們連長指導員像訓小孩子一樣。知青們更是沒誰敢冒犯他。巴結他都還來不及哪。他要是看誰不順眼,那麼這個知青的前途十之八九是「沒戲」了。前一年,連裡缺衛生員,曾打算送一名知青到瀋陽軍區後勤醫院去培訓,就因為老薑頭兒說人家一副少爺派頭,培訓了也白培訓,將來當不成連裡的一個好衛生員,結果硬是把人家的美事兒給攪黃了……

  我是絕不敢得罪老薑頭兒的,只有喏喏連聲的份兒。

  回到我那幫弟兄們之中,他們一個個猜測地問我,老薑頭兒對我說了些什麼?

  我回答他們——老薑頭兒對我們完成的任務挺滿意,表揚了我們幾句……

  他們當然是不相信我的話的……

  吃過晚飯後,我將老薑頭兒的話悄悄轉告了子卿。當時他正欲離開宿舍,聽了我的話,不由得站住了,左右扭頭,目光四顧。

  沒誰在注意我們。

  我說:「你何必這麼謹小慎微的?是老薑頭兒要找你談話,又不是她要和你幽會……」

  他低聲打斷我:「你給我住口吧!」

  我說:「反正我的光榮使命算完成了,去不去隨你吧!」

  我心裡當然十分清楚,真正要和他「談話」的,怎麼會是老薑頭兒呢!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夾著飯盒一出宿舍,猛聽一聲吼:「給老子站住!」

  我抬頭一看,見是老薑頭兒,已怒目金剛似的瞪著我。

  我心裡頓時就明白了——子卿他昨晚肯定的沒到豬號去。

  我連忙陪著笑說:「大爺,您若發火千萬別沖我發,您讓我轉告的話我如實轉告了……」

  他說:「你不騙我?」

  我說:「我哪敢騙您呢!」

  他又問:「那就沒你小子的事兒了,你走你的。」

  我趕緊溜之大吉……

  等我端著飯盒回到宿舍,發現每個在宿舍裡的人,臉上都有某種隱藏不住的過節似的喜興表情。

  我問班裡的一個知青——這麼一會兒工夫,發生什麼使大家快感的事兒了?

  他說——子卿一出宿舍,劈面就挨了老薑頭兒一個大嘴巴子……

  我吃了一大驚。我想這下子卿是「栽了」,不但他和鮑衛紅之間的事從此將成為全連公開的秘密,他的那份兒孤傲,也肯定被老薑頭兒當眾扇他那一個大嘴巴子橫掃光了。他喪失了他那份兒孤傲,豈不是等於一頭雄鹿喪失了美麗的鹿角嗎?他那份兒孤傲對他是何等的重要,沒有誰比我理解得更清楚了。那是他維護自己尊嚴的最後的一片銷甲啊!他一定正躲在某個地方傷心哭泣呢……

  我顧不上吃飯,放下飯盒便到處去找他。他並不在食堂後那洞破窖裡。最終我在小河邊,在我和他第一次發生不快的爭辯那片沙灘找到了他。沙灘裡早已被雪覆蓋。然而雪面也早已被破壞過多次。也不知子卿究竟在那塊「黑板」上又耗入了多少時間。我找到他時他正仰面朝天伸展四肢躺在雪上。

  我在他身旁坐下後,才發現他閉著雙眼。他睜開眼睛見是我,隨即又閉上了。不僅沒坐起來。身體竟連動也沒動一下。他一邊臉上還隱約留下著老薑頭兒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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