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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故意不說子卿是為了她才跟別人劍拔弩張的。我當時心裡已經完全明白——一個月前子卿在大宿舍裡暴怒如獅,不完全是因為別人罵了他母親,也正是因為她。

  她又抬起頭注視了我片刻。她的目光使我敏感起來。我覺得她對我的話產生了幾分懷疑。甚至覺得她的目光仿佛看到我內心裡去了……

  我笑笑,掩飾地說:「當然了,誰都不是完人,誰身上都會有些讓別人不喜歡的毛病……」

  她默默站起,將收在筐裡的碎菜倒往鍋內。之後,並沒回到案板那兒,也就是說並沒回到我對面重新蹲下,而是蹲在了熬豬食的大灶前,用撥火棍撥撥灶膛裡的火,往灶膛裡塞起劈柴來……

  灶火映在她臉上。她在沉思著。分明的,我的那些話對她的心理,至少是對她當時的心情起了影響。影響究竟有多大,究竟對子卿不利到什麼程度,還是恰恰反過來,對極力想討好她的我自己不利,我就無法知道了。

  我覺得她實際上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姑娘。

  我低聲問:「你有沒有什麼事情求我呢?」

  她注視著灶口,搖搖頭。

  我搭訕著又說:「那,我走了?……」

  她沒吱聲兒,也沒動。

  我只得默默起身,默默走掉……

  「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子卿困惑地問我。

  他正在洗臉。似乎覺察出了我一直從旁望著他,擦著臉朝我轉過了身。

  我說:「我沒看你……」

  其實我正是一直在從旁望著他。那一天我才發現,子卿他原來是一個很英俊的青年。這是多麼奇怪的事啊,一個你最好的朋友,一個始終和你朝夕相處的人,一個你自以為了如指掌的人,你卻從未注意過他的體貌特點和氣質特點似的。你自以為了如指掌的,竟不過僅僅是那個人的心地和秉性罷了。你所忽略的,是那個人最能給別人留下印象的最具體的方面。你竟是從別人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引起自己的注意的!如果你和對方都是女性,你當然是從男人們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再度去重新認識對方的。如果你和對方都是小夥子,你當然是從姑娘們的目光和印象之中意識到你一向忽略了的是什麼,是多麼重要的方面。

  是的,子卿原來是一個很英俊的青年。同時是一個氣質不俗的青年。那一時刻,當我不得不在內心裡暗暗承認這一點,我在他面前不禁的有些自慚形穢起來。他身材健美。穿得破舊襤褸,仿佛是他故意要隱藏和消弭自己的優越之點的「障眼法」似的。當他去掉了那身有失體面的「偽裝」,當他在宿舍裡擦身的時候,原來他的身體是那麼的值得同性和異性都大加欣賞。他的氣質裡有某種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孤傲成份。這一點早已是他在中學時代,在我們的普遍的同齡人們其實還根本無氣質可言的年齡就具有的了。下鄉後又多了某種別人皆醉我獨醒的成份。目光裡多了某種似乎永遠不屑于向人傾述的憂鬱的成份。多了些善於老謀深算似的成份。當然,你也可以認為那並非什麼老謀深算似的成份,而是一種早熟和成熟的成份。在他那種一向對周邊的任何事態都冷漠視之,無動於衷的表情之後,似乎還覆蓋著另一種表情——另一種無奈的、毅忍的、必要的時候隨時準備委曲求全的表情。再加上他那張臉上特有的書卷氣質,這一切氣質混雜在一起,該就是一種氣質上的與眾不同的魅力了。而最主要的是,他臉上總帶有那麼一種神氣——仿佛在無言地告訴你,不管他穿得多麼破舊襤褸,不管他正在幹著多麼髒多麼累的活,不管他正處在怎麼樣一種歧視和輕蔑的包圍之中,他始終明白,始終自信地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的確是與眾不同的。的確是具有故意用古怪和愚鈍偽裝起來的睿智和魅力的。這一點只有很細心地對他的臉加以研究才能得出結論。而我當時正是那麼樣地研究地看著他……

  「沒看我?」——他將毛巾往肩上一搭,肯定地說:「可我覺得你明明在研究我。」

  我將頭扭向別處。紅了臉嘟噥:「我研究你幹什麼!」

  他用一根指頭試了試熱在爐子上的一盆水,又說:「水溫正好。是我為你熱的,你也洗洗吧!」

  憑良心講,子卿一向對我也是很關懷的。與他相比,我要懶得多。早上常常不打洗臉水,用別人洗過臉的水胡亂洗幾把臉就算完事兒。晚上也常常不洗腳就鑽被窩睡覺。換下的髒衣服從不及時洗,而是扔進一個大紙箱裡。到了再沒衣服可換的時候,從紙箱裡選一件看去不那麼太髒的再穿一陣。衣服實在都髒得不洗不行了,往往才滿心不情願地洗一次。一次也不過先洗那麼一兩件等著曬乾了換上穿。

  子卿則與我不同。他其實是一個乾淨人。一個勤快人。一個生活自理能力很強的人。夏季他幾乎每天都到小河去洗澡。回到宿舍,還要用預先打好的曬溫的井水擦一遍身。他似乎不能忍受自己的襯衣也是髒兮兮的。儘管它們幾乎都補了補丁。他更不能忍受自己的被頭裡油膩膩的。他是男知青中拆洗被褥次數最多的。他洗他的衣服時,總是把我那個專藏自己髒衣服的紙箱拖到他的盆邊,會全替我洗得乾乾淨淨。曬乾了還替我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我的床頭。有時連我的襪子和褲衩也替我洗。有時還給我補鞋補衣服。如果我在某個星期一的早上穿衣服或穿鞋,發現破處已被細針密線地補好了,我是絲毫也不會驚奇的。更不會傻兮兮地問每一個人究竟是誰「學雷鋒做好事」。因為那必定是而且只能是子卿在星期日裡抽空兒悄悄替我補的。那時我可能正在某個地方閒散地享受休息的時光或蒙頭大睡。那個星期日他可能照例加班……早上替我打好洗臉水,或晚上替我備下一盆洗腳水,似乎更是他的義務了。同宿舍的男知青中曾有人當面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別人是來改造思想的,你可倒好,還有個貼身僕人!你每月給他多少錢?」

  想到子卿對我的這些兄長般的關照,我的良心又很不安。我明知嫉妒他是不應該的,但又沒法兒徹底消除內心裡的嫉妒。

  按連裡的要求,必須在五天內修完豬號。我藉口備料不足拖了兩天。我期待著鮑衛紅求我什麼事。我每次見到她都有種感覺——她肯定是要求我什麼事的。她沒開口是她仍有顧慮。是因為她仍在猶豫。是因為她對我還不太信賴。我知道,七天過去,我再見她也不那麼容易了。你一個男知青沒正當的理由到豬號去幹什麼?何況用今天的說法,她正是連裡的一個「熱點」人物。我想,她也是能領會我拖延了兩天的良苦用心的。即使在那些天裡我和她也照樣沒機會多接觸。全班眾目睽睽之下,我這個班長根本不可能避開大家的視線往她跟前「迂回」。偶有一小會兒機會我的心理同時又有嚴重的障礙。全班人仿佛都在互相監視著哪。仿佛誰走向那個熬豬食的小屋都有「偷香竊玉」之嫌似的。她也不主動接觸我們。只不過有時她的身影出現在熬豬食的小屋門口,目光仿佛在望向我們,又仿佛並非在望向我們,而是超越了我們,望向我們背後的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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