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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我說:「子卿,你還拿我當最好的朋友不?」

  他說:「你自己心裡明白。」

  我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說:「除了你,我還有第二個朋友嗎?」

  他的兩隻手抓在雪中,凍得通紅。我看了心疼,攥住他一隻手,用我的雙手不停地搓著。搓熱了,替他解開他的一顆衣扣,將他那只手放入到他的襟懷裡悟著。接著又攥住他第二隻手不停地搓。

  我問子卿他在什麼情況之下第一次碰見鮑衛紅的?

  子卿說在我回哈爾濱探家期間,五連的宣傳隊到我們連來友好演出過一次。鮑衛紅不但是五連的衛生員,還是五連的宣傳隊員。她在台上演「李鐵梅」,子卿是台下的觀眾之一,自然就認出了她。

  我問子卿他們之間究竟是誰首先主動跟誰說話的?

  子卿承認是他首先主動跟她說話的。承認演出結束後是他主動走到她跟前去的。

  「如果我不主動走到她跟前去,她根本不可能發現我在這個連。」

  「認出了你她當時很高興是吧?」

  「是。」

  「她怎麼說?」

  「她說真沒想到。」

  「後來呢?」

  「後來她就說——『我一定要調到你們連來!』……」

  「你怎麼說?」

  「我說——哪太好了!——當時我絕沒想到她會放著衛生員不當,調到咱們連來喂豬……」

  「可這已經成為事實了。」

  「是……」

  「而且你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她是為你而調來的。」

  「可我並沒有向她流露出這樣的願望!」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沒必要對她的決定負任何責任。」

  「你並不喜歡她?」

  「說啊!」

  「喜歡。」

  「你居然還說喜歡!」

  「四五年前,咱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咱們在那小人書鋪見過她幾次之後,我就喜歡上她了。下鄉後,我也曾幻想過,要是能和她分在一個連隊多好……」

  子卿說時,始終閉著眼睛。我想,他肯定是到了非對一個人說說這件事的地步了。否則他絕不會如此有耐心如此坦誠地和我一問一答。也只有我才會陪著他這樣。老薑頭兒那一個大嘴巴子,看來不但扇得必要,而且作用很好很有正面效果呢!

  我說:「子卿,咱倆別繞彎子了。別用喜歡不喜歡這種詞了。你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用最明確最直截了當的話回答我的話——你究竟愛不愛她?……」

  「愛」這個字,第一次從我口中說出。以前當然我也許多許多次地說過這個字,不過總是和「無限熱愛」、「階級友愛」連在一起說的。是的,直至那一天為至,二十一周歲二十二虛歲的我,還從來沒有單獨說過一個「愛」字。我早已記不清是在小學幾年級學了這個字的。我想我一定跟我小學的全班同學一起,隨著老師的教鞭在黑板上每點一次,而異口同聲地大聲念一遍。也一定曾整行整行地在作業本上認認真真一筆不苟地寫過這個字。還一定用「熱愛」或「友愛」造過句。但以後「愛」這個字確確實實再就沒從我口中單獨說出過。更沒有問過誰愛不愛另一個人。以至於我說出了這一個字,仿佛一不留意說出了一個髒字,自己首先覺得羞恥似的臉紅了……

  子卿終於睜開了他的雙眼。他雖然睜開了雙眼卻並不看我。他望著天空。他很久都沒有回答。

  我不再問第二遍。也不再搓他的手了。我將他另一隻被我搓熱的手也塞入了他的襟懷。我默默地期待著。我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不肯坦白地回答,我便起身離開他。大冷的冬天,我根本沒有陪著他挨凍的義務。

  正當我欲起身時,子卿終於開口了。

  他說:「你不認為她是一個好姑娘嗎?」

  我說:「如果我是你,自從她調來之後,我會覺得我很幸福!」

  他說:「如果你真的是我,昨天晚上你也不會去和她幽會。」

  我說:「那麼你還是並不愛她了?」

  我想,對於我來說一個非常值得愛的姑娘,也許對於子卿來說真的並不值得他愛?他只不過是喜歡她,承認她是一個好姑娘罷了?難怪書裡總是強調,愛和喜歡並非一回事。果而如此,那麼似乎也是不該太責怪子卿的。誰也無權迫使他去愛的呀!

  不料子卿卻說:「我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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