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泯滅 >  上一頁    下一頁


  老人見到我們時嚴肅地質問。當時所有的孩子都將目光投射在我和子卿身上。包括那兩個我們非常想親近又不知如何才能親近的女孩兒。

  子卿訥訥地解釋了為什麼沒能在第二天就歸還的原因,訥訥地說了些對不起的話,接著從兜裡掏出那本新買的《木木》交給老人。

  老人望著我們,沉吟地說:「據我看來,你們是屬￿那種沒錢買小人書的孩子,你們不像她倆……」——他指指那兩個女孩兒,又說:「她們都有自己的小人書。她們還想買,她們的爸爸媽媽是會捨得錢給她們的。她們到我這兒看,是因為她們更喜歡這兒的氛圍。老老實實坦白,你們買這本小人書的錢是怎麼來的?……」

  老人指著那倆女孩兒說的時候,他們的猜疑的目光仍盯在我和子卿身上,使我們感到如芒在背。

  我們只好向老人坦白。

  老人往他的舊椅背上一靠,撚著他的長胡梢,目不轉睛地把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鐘,又把子卿看了足足有半分鐘,自言自語地說:「原來如此。那麼我收回我剛才的話,承認我錯怪了你們。看來你們還是兩個守信譽的孩子。這本書,是你們自己的了。從今天起,你們沒錢也可以常來看。想帶回家看,打聲招呼就可以……」

  我和子卿的窘態頓時一掃而光。

  我們情不自禁地笑了。

  那兩個女孩兒情不自禁地笑了。

  老人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又說:「誰叫咱們好像有什麼緣分呢?爺爺精通面相學,為你們預見預見前程吧!……」

  他審視著子卿的臉,說出了一些令我們莫測高深的話。大意是斷定子卿將來會成為心有孝根的什麼可敬人物。還鄭重其事地囑咐子卿,將來別忘了他和他的小人書鋪,能在顯貴之後來看看他,如果那時他還活著的話……

  子卿聽得極認真,我看出他是很信老人的話的。

  兩個女孩兒的目光都離開了她們手中的小人書,也都聽得極認真。我看出她們也是很信老人的話的。老人的話,似乎不必等到將來被證實,當時當刻便使子卿在她們心目中出類拔萃了。起碼是比我出類拔萃了似的。

  我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感受到過的大的失落。

  我沒容老人仔細端詳我,便抽出一本小人書坐到角落去了。我唯恐老人對我的預見比對子卿的預見悲觀太甚,使我在兩個女孩兒注視之下大掃其興。實際上我比子卿更信那老人的話……

  他預見了子卿的人生後,仿佛根本就把我給忘了,竟連看我也沒再看上一眼。那一天我坐在角落裡心不在焉,究竟看了一本什麼小人書連自己都不知道,不但失落,而且有些傷感,還有幾分嫉妒,對子卿……

  我們的政治老師,常在政治課上動員同學們暢談理想。全班不少同學都暢談過理想。我和子卿卻沒談過。于我,是被心理上的自卑壓迫著,沒勇氣談出很令同學們刮目相看的理想。倘談出一個平凡的普通的理想給大家聽,又很不情願。於子卿,我就不大明白是為什麼了。我曾暗想,像子卿那樣的同學,無論談出多麼偉大的理想,同學們也肯定不會嘲笑他好高騖遠的吧?……

  在某一堂政治課上,政治老師將子卿指了起來。

  老師問:「翟子卿,你會沒有理想嗎?」

  子卿說:「有。」

  老師問:「為什麼不談談啊?」

  子卿說:「我想等全班同學都談過了再談。」

  老師問:「那又是為什麼?」

  子卿說:「想知道有沒有誰和我有同樣的理想。」

  老師從講臺上踏下來,走到子卿跟前,不以為然地說:「你今天先談,沒談的同學以後再談,你也會知道的嘛。」

  子卿說:「我不願以我的自信,動搖了別人的自信。」

  老師「唔」了一聲,又緩緩轉過身,又思忖著回到了講臺上。

  教室裡一片肅靜。

  分明的,老師從子卿的話中,咀嚼到了一種極大的高傲的成份。我也從他的話裡咀嚼到了這種成份。我想,當時全班每一個同學都肯定地從他的話裡咀嚼到了這種成份。如果是另一個同學用那樣的一些話回答老師,不管是男同學女同學,不引起一片噓聲和哄聲才怪呢!

  可站起來的是翟子卿。

  沒誰敢輕意噓他。也沒誰敢輕意哄他。不是因為他不好惹,多麼厲害。而是因為他在全校,全區,全市的各類學習競賽中,不但為他自己,也為全班,全校贏得了太多太大的榮譽。學校專門製作了一個榮譽櫥窗。子卿獲得的榮譽證書幾乎擺滿其中了。它簡直等於是學校專為他一個人做的了。再謙虛的一個中學生,大概也難免會高傲起來的吧?何況我所瞭解的子卿,骨子裡並不情願總是在人前裝出溫良恭儉讓的謙虛。實事求是地說,那時他已變得相當高傲了。他仿佛成為要以拒人千里的高傲使自己在全班孤立起來。他仿佛很是欣賞自己造成的孤立……

  然而,儘管他自願地使自己孤立起來,卻沒有哪一個同學公開地和他對立。他那種絕對有資格的高傲,似乎早已被公認是只屬￿他的特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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