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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重新站在講臺上的政治老師說:「翟子卿,你談出你的理想吧。我認為你無論多麼自信,也不至於動搖了別人的自信……」

  子卿差不多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將來我要當作家。」

  片刻的持續的肅靜後,我聽到有一個男同學嘻地笑出了聲,以滑稽的語調問:「是要當作家嗎?……」

  於是全班噓聲和嘲笑聲連成一片……

  同學們仿佛終於是盼望到了一個報復他的高傲的大好時機,仿佛終於是可以集體地公開地肆無忌憚地輕蔑他一番了。

  這是我萬萬沒料到的。

  老師也沒料到。

  子卿他自己更沒料到。

  他卻並沒有顯得多麼窘,多麼驚慌失措。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極其鎮定自若地聽著大家笑。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居然能在全班同學報復性的笑聲中表現得那麼鎮定自若,多少年以後我回憶起那一時刻,仍不能不認為子卿他當年的確是一個早熟的心理力量十分特殊的少年……

  他等到大家笑夠了,笑聲平息下去了,又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清楚楚地說:「我發誓,我將來要當大作家。」

  大家卻不再笑了……

  教室裡又肅靜異常……

  儘管我是他最好的最親密的同學,可是當時連我內心裡也充滿了快感和無奈——對他終於遭到了一次集體報復的快感,和對他最終還是占了上風的自信與高傲的無奈……

  他的自信是非凡的……

  他的高傲是非凡的……

  他的孤立是非凡的……

  他似乎只有一種無奈,那就是窮。除了這一種無奈,他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非凡的。僅僅因為他一個人的存在,對我們全班全校多少同學造成了冷峻的心理壓迫啊!

  不久後,我們全校又集體看電影。在兒童影院放映廳外的大宣傳板上,有「翟子卿」三個字赫然醒目。在那三個字下是一首長長的詩。

  許許多多的同學都發現了。

  「會不會是重名?」

  「這還用問?明擺著是重名嗎!」

  「不,不是重名,你們看,下邊寫著,是咱們學校的翟子卿!」

  連老師們也駐足在宣傳板前看,小聲讀……

  而子卿那時正坐在他的座位上,彎著腰用他的鞋帶捆紮他的鞋。他那只自己補了多處的鞋的鞋底兒,在路上幾乎整個兒被一個同學踏掉……

  自從他父親去世,他就學著自己補鞋了。上了中學的他,補鞋的手藝已相當高明了。連我有時也求他補鞋……

  以後,子卿的名字,不斷出現在《少年報》、《少年時代》、《中學生優秀作文選》中。家裡有收音機的同學還互相轉告,從收音機裡聽到了廣播子卿寫的散文。某天他將黑龍江出版社寫給他的一封毛筆信出示給我看。寫信的是一位專門編選兒童少年作品的老編輯。他鼓勵子卿不斷寫下去。誠懇地表達了他的願望——他樂於專為子卿編一本小小的集子……

  詩、童話、神話、寓言、散文、小小說——子卿似乎一發而不可收拾,每天除了完成作業,就是寫、寫、寫……

  那一年,他獲得了由市青少年宮和市教育局聯合頒發的「優秀少年作者」榮譽證書。證書是寄到學校裡的。在一次全校大會上,在全校同學的目光的注視之下,子卿走上台,從校長的雙手中接過了證書……

  回家的路上,我問他:「子卿,你怎麼偏偏想當作家?」

  子卿說:「為我娘……」

  我奇怪地又問:「你娘也從沒指定地要求過你將來非當作家不可呀!」

  子卿說:「我總想像著,等我娘老了,行動不方便了,我就每天幾個小時守在她床邊,讀書給她聽。而那些書,都是我,她唯一的一個兒子寫的。想來想去,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別的情形,比這種情形對我和我娘都更好。我做夢都夢到這樣的情形。一想像到這樣的情形我內心裡感受到的幸福就無邊無際的……」

  他說時,兩眼熠熠閃光。那是內心裡充滿了憧憬和嚮往的眼神……

  我們畢業前幾個月的一天,我們的「三味書屋」裡的小人書,全部被堆在馬路上燒得只剩下了一堆灰燼……

  在我們的記憶中,對於我和子卿來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從那一天,那一把火開始的……

  我和子卿站在馬路對側,站在許多人背後,望著那堆灰燼在一陣風後,化作一隻只黑而大的「蝴蝶」,漫天飛舞,然後旋落地面,貼著筆直的馬路追隨在一輛輛車尾……

  子卿無聲地哭了……

  我也是……

  據說那老人于當天夜裡上吊了……

  不久我和子卿下鄉了……

  他這樣囑咐他母親:「娘,千萬把我那些證書好好保留著,有一天肯定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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