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泯滅 >  上一頁    下一頁


  自從我和子卿在那小人書鋪看過一次小人書之後,它就與我們結下了不解之緣。成了他人為我們開闢的「三味書屋」。我們平時一有空兒,就結伴兒到某處建築工地去撿廢釘子、廢鐵絲、建築工人們扔棄的勞保鞋、破手套什麼的。凡是能賣幾個錢的東西就撿。不論遠近的建築工地都去。有時,為了在下一次能看上我們非常想看的某一本小人書,我們會在星期日的早晨就出發,走到二三十裡以外的郊區工地去撿。在我們的「三味書屋」,我們用兩個少年的心靈接觸了許多世界名著。儘管都不過是小人書。然而少年對於愛情、友情、親情、高尚、卑鄙、正義、邪惡等等需求理解的渴望,小人書裡展示的古今中外的世界,已然稱得上是大千世界了。在學校裡我們從來不會感到我們是兩個大人。而在我們的「三味書屋」裡,我們卻常常忘了自己的實際年齡,從內心裡奇怪地萌生起仿佛自己早就是大人了的意識。儘管我們能在我們的「三味書屋」裡度過的時間是那麼少,但我們都曾感到過,我們似乎正是在那些短暫的時光裡一次次十分明顯地長大的……

  除了某個星期日偶爾也去,通常我們總是在晚上去。星期日我們都要幫家裡幹許多活,往往非常想去,卻難得如願。而比較起來,我們在冬季晚上去的次數,肯定是要比夏季晚上去的次數多得多的。也許因為,對兩個窮家少年而言,冬季的晚上是尤其漫長尤其寂寞的吧?或許還因為,我們的「三味書屋」在冬季的晚上是格外有「情調」的吧?當年之事,僅靠收集記憶的碎片,是連我自己如今也說不大清的了……

  試想想吧,外邊靜靜地飄落著雪花,「三味書屋」的小鐵爐散發出使人懶洋洋的溫暖,小鐵爐上的水壺吱吱作響,壺嘴吐出的水氣,使小屋裡的空氣濕潤潤的,溫暖而清爽,不至於燥熱。在幾排條凳上,坐的都是和我們年齡相近的少男少女。有兩個我們在那兒常見到的少女,舉止端莊,神情單純可愛。我們和她們從沒說過一句話。但是當我們從外邊推開門的時候,如果她們已先在,迎接我們的首先定是她們的目光。她們那種眯起溫柔的眼睛默默注視著我們的目光,流露出幾分想主動開口和我們說話的無邪的友好願望,又流露出幾分心有所忌的少女本能的羞澀。她們差不多總是比我們先在。總是相偎相依地並坐在靠近小鐵爐的條凳上。紅色的和金桔色的毛圍巾,繞過她們的脖子搭在她們胸前,分外鮮豔。使你第一眼本不想朝她們看,你的目光受色彩的吸引也不能不立即望向她們。我們的目光與她們的目光最先觸碰的那一時刻,是「三味書屋」恩賜給我們的另一種精神享受。有好幾次我們總想早早的去,以圖佔據了小鐵爐旁的那一條凳,以圖能最靠近地坐在她們身旁。這種內心裡的隱秘動機我從沒向子卿傾吐過,子卿也從沒向我傾吐過。但我敢肯定,當年我心裡想的,也正是他心存的念頭。然而我們的目的只有一次算是達到了。另外許多次我們一心要達到的目的都落空了。不是我們去的過於早了,以為她們會隨之而來,她們卻沒能隨之而來,她們常坐的那一條凳,被先于她們的少年占去了。就是我們去得遲了一步,離她們最近的條凳,已屬￿別人了。長成了大人的我後來總不止一次想過——與當年那一種陌生而又互有好感的少年少女之間奇妙又奇異的心理波動相比,大人男女之間的所謂情與欲,實在是並不怎麼值得重溫的呢!

  我們和她們幾乎面對面地坐在小鐵爐兩邊看小人書的情形,至今回憶起來仍是那麼溫馨那麼美好。我們的鞋尖幾乎挨著她們的鞋尖。我和子卿都沒敢移動一下我們的雙腳。我們的破舊的棉膠鞋像兩對兒醜陋的小動物。在另兩對小動物前它們規規矩矩地表達著它們的敬意和卑微的溫柔。她們的雙腳以同樣的姿勢交叉著。她們穿的是黑條絨的布棉鞋。當年的女孩兒們冬季裡普遍穿那種鞋。在棉鞋和褲角之間露出了一截她們的襪子。她們一個穿的是一雙紅襪子而另一個穿的是一雙白襪子。我們更不敢抬頭瞧她們。只有勇氣間或偷偷瞧一眼她們的鞋……

  那一天我們看得很慢,很慢,一個多小時才看完了一本薄薄的小人書。是莫泊桑的《卡爾曼》……

  因為我們常去看小人書,那老人對我和子卿很熟悉了。有次我們帶的零錢比平時多幾分,貪婪地選了四本。待要看最後一本時,那老人說話了。

  他說:「孩子們,你們不急著回家,也該替我著想著想吧?」

  我們這才發現,小人書鋪裡已經只剩下我倆了。而窗臺上的小鬧表的時針,已指在十點半了……

  我和子卿很是難為情,不得不歉意地歸還那本剛翻了三五頁的小人書。那一本小人書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老人看看我的臉,又瞧瞧子卿的臉,問:「很想接著看完是不是?」

  我和子卿同時點頭不已。

  老人說:「這我能理解。我小時候也這樣。你們帶回家看吧!」

  我和子卿互相望瞭望,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人又說:「沒聽明白嗎?允許你們帶回家看了。」

  我問:「真的?」——以為老人在逗我們尋開心。

  子卿也問:「您信得過我們?不怕我們再就不來了?」

  老人說:「你們已經是我這兒的常客了。對常客應該有破例的時候。我覺得,你們是兩個有信用的孩子。還覺得,咱們可能有某種緣分。別把書弄髒了弄破了就行……」

  我們謝過老人,揣著《木木》離開了小人書鋪。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鬆軟的大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著。我們的臉被小人書鋪裡的爐火烤得熱乎乎的,大雪花一碰到臉上,頃刻就溶化了。那一種感覺極舒服。

  我說:「將來我也要開一家小人書鋪,像咱們這樣的窮人子弟看小人書,一律不收錢。一律可以帶回家。」

  子卿說:「那,我就要做一個為咱們這樣的窮人子弟寫書的人。」

  我說:「你的意思是要當一位作家囉?」

  子卿說:「你以為我是癡心妄想嗎?」

  我看他一眼,沒把我心裡想說的話坦率說出來,怕過分的坦率傷了好友的自尊心……

  第二天我把《木木》帶到了學校裡,不知被班裡的哪一位同學在課間偷去了。我們又不敢要求老師逐個搜查同學們的課桌。因為學校有明文規定,學生是不許帶課外讀物,尤其不得帶小人書到校的。

  為了儘早歸還《木木》,我和子卿接連幾天放學後在全市各個貨運廠「拉小套」。也就是幫運送各種貨物的人力車拉遠程或拉上坡。那老人是唯一對我們同時給予極大信任的人。我們都清楚,倘不能歸還他一本新的《木木》,我們是再也沒有臉面再也沒有資格去到「三味書屋」了……

  一個星期後我們終於在新華書店買下了一本《木木》。

  「你們為什麼不守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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