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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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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不承認他的變化,基本上是一種向善的,向文明和良好方面的變化。從客觀而公正的角度想想吧──從前他不過是一個家裡又窮個人遭際又落魄的中國青年,是一個連對街頭巷尾的小痞子們都覺得沒資格輕蔑的人,是一個靠了溜鬚拍馬才能維護住自尊不時時受到傷害和襲擊的人,是一個幾乎命中註定了要在社會的最底層混一輩子的人…… 然而對於一切人來說,自己認為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也是最容易被他人所毀壞的。 一個多月前,總經理松井健茨傳訊了韓德寶。是的,那意味著是一次傳訊,而絕非一次尋常的召見。 松井健茨甚至沒請他落座,鐵青著臉劈頭便問:「你為什麼要製造謠言?」 他怔愣地站在那兒,一時懵裡懵懂。 「說!……」 對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不明白……」 當時松井石根因為感到身體不適,回日本療養和診治去了。松井健茨匆匆趕來中國,接替他的父親成為「昭和」的新主宰。 「難道不是你製造了謠言,而且四處散佈,說我們石根家族的人,是南京大屠殺的元兇松井石根的後代麼?」 對方又拍了一下桌子。言語洶洶,聲色俱厲。 「我沒有……」 他真的沒有製造而且散佈這種謠言。他當然知道在當年的日軍侵華史上發生過南京大屠殺這一血案。但也就是知道而已。根本不清楚那究竟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更不清楚元兇究竟是一個叫什麼名字的日本人。恰恰相反,正因他知道南京大屠殺這件事,他在與石根先生接觸時,一向是謹慎地避開歷史上的中日關係的,唯恐一言偏差,傷了他的日本老闆的民族感情。而與松井健茨,他還沒機會像那一天一樣單獨接觸過呢…… 「你撒謊!有許多人證明是你!……」 對方霍地站了起來,幾步跨到他跟前,虎視眈眈地瞪著他,又猝然轉身,一掌推開了套間的門…… 於是從套間裡魚貫踱出四十二三名本廠員工。其中半數以上平常和他的關係相當不錯。 對方朝他們一指:「現在該由你們來集體揭穿他了!」 於是他們一個個開口,言之鑿鑿地證明──是他製造的謠言。是他散佈的謠言,有時間,有地點,有場合,有具體情節和具體細節…… 他一時陷於孤立無援之境,有口難辯。 望著他們,他明白了──他們想徹底搞壞他的命運。分明的,他們早就暗暗嫉妒著他了。早就合謀著尋找機會陷害他了。他們集體地將一種陷害編織得那麼細緻,那麼天衣無縫,那麼令人確信無疑。即使他是松井健茨,他也會確信無疑的…… 「你!忘恩負義!你連造謠的水平都是很低的!告訴你,在我們大和民族,三代人之內是絕不會起同一個名字的!你對我們日本人瞭解的太少了!……」 接著,松井健茨便用他所學會的全部罵人的中國話,將韓德寶罵了個狗血噴頭。 而那些「證人」們,瞧著他,默默聽著,一個個顯出很快感的樣子。仿佛是他們自己在當面罵他…… 韓德寶哪裡知道,松井健茨的父親松井石根,當年竟是攻陷南京的日本士兵之一。是年齡最小的日本士兵之一。只有十七歲,儘管,對於南京血案,小士兵松井石根是頂替不了總司令長官松井石根大將負什麼罪責的(後一個松井石根早已在二次大戰結束後被國際軍事法庭處以絞刑),但是犯罪感一直像疾病一樣在石根家族的人們之中代代傳染。使他們對於中國和中國人,又打算親和又本能地保持距離,又想大把大把地賺中國人的錢又本能地覺得良心不安。這便是老石根先生為什麼差不多是最後一批來中國投資的日本人的真正原因。也是致使松井健茨怒不可遇的真正原因…… 幸而姚副經理及時出現,才替韓德寶解了圍。他將韓德寶扯走了。他請韓德寶去一個小酒館喝酒,一邊喝酒一邊好言相勸。說是萬事忍為上策。不如暫且先忍了,先認了,給松井健茨一個瞭解他的過程,以後再尋找機會澄清事實。到時侯他也會幫韓德寶澄清的。事實勝於雄辯嘛! 似乎也只有這樣。 於是韓德寶向松井健茨星交了一份「道歉書」…… 於是松井健茨原諒了他,看在他是有功之臣這一點上,並沒解雇他。但是撤銷了他公關部主任之職,削減了他五百元工資。罰他到包裝車間去「苦力的幹活」…… 於是韓德寶漸漸明白,自己是上了姚副經理的當了。一場合謀陷害的原始策劃者和幕後導演,不是別人,正是姚副經理。對方早就惱火于他在對方面前那一種似乎有資格來起平坐的良好的自我感覺了。早就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了。早就處心積慮尋找時機「修理」他了…… 於是他決定反擊。決定重新奪回失去的一切,以及將來肯定會屬他而現在被斷送了的一切。他寫了十幾封信,向有關方面四處投寄,揭發檢舉姚副經理作為中方法人代表,如何如何在許多時候無原則地放棄中方權益,如何喪失中方法人對中方員工義不容辭的保護原則,反而站在日方立場對中方員工實行「管、卡、壓」。當然,同時控告了姚副經理對自己的卑鄙陷害。信發出之後,他反而泰然了。他想矛盾明朗化了也好。姚副經理身敗名裂之日,豈不正是他取而代之的時候麼?全廠的人撥拉來撥拉去,那個松井健茨不用他還能用誰呢?不願用也得用啊!他韓德寶也是有一些「鐵哥們兒」的。他們一一向他發誓,不管哪一方面來調查,他們都將堅定地站在他一邊,和姚副經理們鬥到底的。韓德寶不是糊塗蛋。不是北方人貶稱為「二杆子」的那種衝動起來就沒了理智的人。他懂得千萬不能冒犯了松井健茨。所以在他那些信中,一方面將姚副經理說得壞透了,另一方面卻將松井健茨說得好極了…… 松井健茨卻根本不領他的情。當這方面那方面派來調查員對這家小小的合資企業進行調查時,松井健茨暗暗發誓,對韓德寶絕不再予以寬恕了。不管這平素趾高氣揚的中國小子是不是「昭和」的什麼他媽的有功之臣…… 而在這方面那方面的調查員們看來,韓德寶所揭發所檢舉之詳,儘管都是事實但卻都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逃過幾次稅,補上就是了,不近情理地罰過中方員工幾次獎金,以其它方式予以安撫就是了。吃吃喝喝,中國人自己的吃喝之風還糾正不了呢,插手管人家日本人做第一老闆的企業幹什麼?不是吃飽了撐的麼!至於姚副經理是不是對韓德寶進行陷害了,這牽扯到法律,他韓德寶可以去起訴麼。而韓德寶不敢起訴。因為那十二三個「證人」惱羞成怒,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揚言頭可斷,血可流,「證詞」是任憑官司打到哪兒也不會改變的。何況,松井健茨還要告他一個誹謗罪呐!…… 而他那些「鐵哥們兒」,這方面那方面的調查員來了之後,卻沒有一個人肯出頭為他作證人了。他們中有人出賣了他。姚副經理易如反掌地,預先就一個一個將他們收買的收買,擺平的擺平了…… 松井健茨和姚副經理奉陪著,幾頓宴餐之後,各路調查員銷聲匿跡,再也不來了。廠裡還送了他們每人一台榨汁機。他們接受時都很高興。 姚副經理在宴桌上說:「我這個中方法人,不是好當的呀!合資單位,總不能按咱們中國人那一套管理吧?既要對日方投資者負責,又要對中方利益負責,既要對員工實行嚴管理高要求,又要做到使他們高高興興的自覺自願的;這就需要雙向的水平嘛!我水平低,總得給我個提高的過程吧?……」 各路調查員紛紛點點頭,無一不說是的是的…… 在韓德寶和姚副經理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悖論關係。這一種悖論關係,又似乎早已就埋伏在二人之間了。而且,它似乎也參與了姚副經理們的合謀,並起著他們所無法起到的作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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