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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的的確確,姚副經理乃庸常之輩。他被推到中方法人代表的位置上,純粹是某些操權握柄之人賜給他的人情,為了一次性地犒賞他多年來在他們身上的投資。和韓德寶當初在那一家小小的木材加工廠,被從一個出料工提拔到辦公室充當一個秘書的角色性質是一樣的。在「昭和」的初創時期,姚副經理尤其顯得是一個庸常之輩。不,何止是一個庸常之輩,簡直就是一個無能之輩。石根先生當初對他的無能的容忍,實在地是出於無奈。當初幾乎沒有一項難辦的事是靠了他才辦成的。當初他更像一個職業食客。唯一常做的事,無非就是以中方法人代表的特殊身份,陪著各方各面的人們吃吃喝喝罷了。只在這一點上,他表現得還算到位。與他相比,韓德寶當初要鞠躬盡瘁得多。只差沒死而後已了。姑且不論他為「昭和」坐過多少次冷板凳,吃過多少次閉門羹,受過多少次冷眼和倨傲無禮的慢待……

  然而自從「昭和」的產品在中國市場打開銷售局面以後,情況漸漸發生逆轉。首先是「昭和」在這座城市裡要達到的種種商業目的,實現起來容易了,有的時侯,某些人們甚至樂於主動為它疏通關節,開亮綠燈。因為「昭和」每年已經有了一筆固定的,數目可觀的「公關經費」,這一筆固定的,數目可觀的「公關經費」,又定期地變成為某些中國人的「灰色收入」。一個沒有「公關經費」或捨不得固定一筆錢作為「公關經費」的企業,無論它是個體的還是集體的或國有的,也無論它是合資的還是獨資的,都是休想「搞活」起來的。石根先生明白了這一「中國特色」的規律以後,腦筋開竅了,在「公關」支出方面也大方多了……

  按理說,「公關經費」應由韓德寶這個「公關部主任」支配運用,但姚副經理將這筆錢控制住了。實際上可由韓德寶支配運用的,也不過就是十分之二三而已。兩人之間曾展開過激烈的明爭暗鬥,結果以姚副經理批准,韓德寶使用告終。其實等於還是控制在姚副經理手中。韓德寶曾向石根先生訴過苦,石根先生沒明確表過什麼態。只以教誨的口吻,說了些希望他以「昭和」利益為重,與副經理搞好團結的話。石根先生自有想法──兩個中國人之間相互制約著也好,豈不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公關經費」落入他們個人腰包麼?倒無須他自己時時對他們雙方都瞪大監督的眼睛了。石根先生在中國很快地就掌握了一套怎樣利用中國人制約中國人監督中國人的經驗。

  當姚副經理的手是一隻批錢更是一隻買單的手以後,他由原先的一個庸常之輩變成一個似乎辦事能力極強的人了。變成一個社會公關網中「路路通」式的人物了。有時一個電話,事情就順利圓滿地解決了。而且,從來也沒像當初韓德寶辦事一樣,坐冷板凳吃閉門羹受冷眼受慢待………

  倒是韓德寶這個所謂「公關部主任」仿佛變成一個客串角色,甚至一個虛設的角色。近二三年內,他像當初的姚副經理了,像一個職業食客了。唯一常做的事,也無非就是陪著各方各面的人們吃吃喝喝罷了。而他卻耽於他那一種虛幻的良好的自我感覺,從來也沒清醒地意識到,對於「昭和」,他已很久沒有什麼新貢獻和新功勞,不過在吃著往日的老本兒……

  石根先生不允許一個雇員,尤其一個中方雇員,在他投資興辦並任董事長的企業裡吃什麼老本兒的。是所謂功臣也不行。他在回國之前對他的兒子交代──看來韓德寶是沒有什麼可以再重用或再利用為「昭和」效忠的價值了,石根先生認為,這個中國小子的全部的能力,在「昭和」初創階段早已耗盡了。如今一個能靠跑斷腿磨破嘴才辦得成事的中國人,對於「昭和」已完全是一個多餘的人了。而「昭和」不是慈善機構……

  松井健茨對韓德寶暗暗考察了一段日子,完全同意他老爸的結論。如果沒有發生以後那些令他惱怒的事,他會打發韓德寶到一個活兒相對輕些的車間去當工人的。然而那些令他惱怒的事畢竟發生了……

  韓德寶被「昭和」解雇了。向他宣告的當然不是松井健茨本人,當然也不是姚副經理,而是由姚副經理從車間調到公關部的一個妖嬈的一向喜歡穿緊身衣褲的女孩兒,桌上當時有一個信封,她用指甲染了丹紅的細長的手指,將信封向他推過去。她說信封裡是六百元錢。她還低聲說,「昭和」限他最遲一個月內交出住房。她說時臉上似乎流露著幾分對他的惻隱……

  他發呆幾分鐘,一轉身沖出去……

  他沒敲門就闖入了經理辦公室──然而他並沒有提出抗議,他給松井健茨跪下了,雙手摟抱住對方的一條腿,仰臉可憐兮兮地望著對方,哭泣著,哀求著……

  松井健茨並非一個傻瓜。他已開始意識到,跪在他面前雙手緊緊樓抱住他一條腿的這個中國人,哭泣著哀求著他的這個中國人,看來顯然是受了他的同胞們合謀在一起的陷害了。但是他絲毫也不想改變他的決定。相反,他甚至厭惡對方鄙視對方了。同時,一個一向在「昭和」趾高氣揚、躊躇滿志,儼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什麼人物似的中國小子,竟跪在了他面前,使他心理上非常快感。他的一句話,就使這中國小子對自己未來生活的一切憧憬一切野心歸於幻逝,這樣的一個事實,這樣的一種權威,使他心理上不但非常快感,而且非常滿足,非常得意,毀滅也是足以給造成毀滅的人帶來自信的激情的。尤其當被毀滅的是另一個人的全部生活的時候……

  既然這個與他年齡不相上下的中國小子,和中方的法人代表之間營營苟苟到了不能在「昭和」和平共處的地步,那麼他沒有任何理由為了一個中方雇員而向中方法人施加壓力。儘管他多少也有點兒可憐對方,但最終還是厭惡和鄙視占了上風……

  他用力掙脫了自己被緊緊摟抱住的那條腿,緩緩舉起手臂,朝門一指,冷冰冰地說出一個字是──「滾……」

  韓德寶又沖入了姚副經理的辦公室──姚副經理不在。姚副經理躲入廁所裡去了……

  於是,半個多月以來,他在這一座城市裡,變成了一條沒有人願意收養的狗。這座城市教育他──像他這樣文化水平不高,一無專長也無任何社會背景的人,要謀到另一份職竟是那麼的難。當然,掙口飯吃的雜活還是有得幹的。但是這一個曾自認為是中國「白領階級」之一員的人,卻早已喪失掉了幹辛苦活的本能和特殊身心……

  撇開文化不文化專長不專長的不談,他四處寄信的事,尤其使一些單位的頭頭腦腦們對他望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拒之唯恐不堅……

  他於絕境中想到了他當年的恩人那位導演。他厚著臉皮去找人家。人家透過門上的「貓眼」看清楚是他,連門都設給他開。只冷冷地說從不記得認識過他這麼個人。想想看吧,姚副經理畢竟是人家妻子的表兄啊!人家不臭駡他一通,就實在是夠有涵養的了……

  他向石根先生髮去了一封加急電報求援。石根先生給他回了一封短信,用他自己曾說過的話提醒他「昭和」的至高原則──董事長不在,總經理就是「絕對權威」。並引用一句中國話──理解的要服從,不理解的也要服從。言外之意是「絕對權威」的權威,是需要「絕對」加以維護的。是需要有人為之作出犧牲的。即使那一種犧牲是無辜的、何況他並不完全無辜……他把那封信撕得粉碎。一邊撕一邊歇斯底里爆發地大罵:「老日本鬼子我操死你全家!……」

  走投無路之下,他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他當年天天盼著有機會離開的那一家小小的木材加工廠。卻不過是又多受了一次冷眼多聽了一些奚落和譏諷,他自認為是中國的「白領階級」之一員後,並沒常去和他當年的呵護者們進行感情交往。也根本忘了感激他們……

  「天亮了,起來吧!」

  他睜開了眼睛,見他漂亮的妻子坐在床邊,含情脈脈地俯視著他。

  「你今天不去上班!」

  「晚一點兒沒什麼……兒子呢?」

  「上學去了唄!」

  「你怎麼還不去上班?」

  「我……我怕你是病了,你在發燒……」

  妻子溫柔地伏在他身上,和他臉貼著臉,對他顯出無限的偎愛。

  「原諒我,我不該對你那樣……」

  妻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

  「給咱們的兒子,把名改過來吧。別再叫韓敏太郎了。」

  「聽你的。」

  「我愛你。很愛很愛,尤其這會兒………」

  「我永遠是你的第二小寶貝,小心肝兒……」

  妻嫵媚百種,輕輕地吻他……

  而他順勢將她扯上了床。

  「別嘛,昨天晚上不是才……」

  妻嬌羞地半推半就……

  「我還要……」

  他將他的妻子摟緊得快要窒息了。他恨不得將她摟入到自己的胸膛裡去。似乎只有那樣,才能放心地感到她還是他的女人,將永遠是他的女人……

  「這刀多少錢?」

  「三十元。真正的蒙古刀,瞧這刀鋒,快得刮鬍子都可以了……」

  他並沒討價還價,買下了它。

  在那一天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在中國的這一座城市和日本東京附近的一個小市里,分別有一個日本男人和兩個中國男人的屍體被送到火葬場焚化了。那個日本男人和其中的一個中國男人,都是三十多歲的男人。都有一個溫馨幸福的小家庭。他們的妻子都是他們的愛妻。他們的兒子都是他們的嬌子。另一個中國男人自然是姚副經理……

  中國和日本的幾家小報,分別對此作了些渲染性的,以圖取媚讀者的報導。一個時期,成為中日兩國某些市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但不久也就如一陣風似的,從普通的人們的頭腦中刮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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