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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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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根先生是將加薪這件事當成一種儀式來進行的。每名加薪者還從石根先生手中接過紅豔豔的「加薪榮譽紀念證書」。 他將它當成新婚禮物,連同一條金項鍊莊重地送給自己的新娘。 那一天他覺得他幸福極了。她也是。 在以後的兩年中,利潤源源不斷地從中國匯往日本石根先生的私人帳戶上。老石根滿面春風滿面朝氣,仿佛年輕了十歲。見到中國雇員,也比過去客氣多了。 住上了廠裡分配給的一套兩居室住宅,每月底帶回一千二百元工資,韓德寶覺得自己真的已經是中國的「白領階級」之一員了。如果這還不算是,那麼究竟怎樣才算是呢?現如今,全中國有百分之幾的「上班族」每月能拿到一千二百元的工資啊?百分之二三都不到吧? 覺得自己真是中國「白領階級」之一員了的韓德寶,變得舉止斯文了。變得氣質「貴族」了。變得談吐矜持了。變得很像個人物了。不消說在廠裡是那樣,在路上,在公共汽車或出租汽車裡,在地攤前或商場,更是那樣。總之,時時處處,他臉上開始掛起「白領階級」之一員的臉相了。有時他甚至認為自己不應該還是一個中國人。起碼在許多平凡又平庸的中國人眼裡,不應該被視為一個中國人了。他常照著鏡子暗自發問──難道我韓德寶長的不像一位日本人麼?同是亞洲人種,日本人和中國人究竟有什麼明顯的區別呢?不就是衣著麼?他也像許多日本「白領階級」一樣穿得體體面面的啊!再就是氣質了,他的氣質也並不俗。儘管他承認原先他的氣質中的確是有些俗的成份的,但現如今的他,氣質不是已經相當優雅相當紳士了麼?他這一種不太滿足於僅僅是當代中國的「白領階級」之一員,希望從種族上變為日本人,起碼變成半個日本人,至少是被自己的同胞當成日本人看待的意願;日漸地變得強烈無比起來。那時他已學會了二三百句簡單的日本口語。和不認識他的中國人對話時,他常常存心說日語,或者存心將中國話說得很彆扭,很生硬,仿佛一個純粹的日本人說半流利不流利的中國話似的。不圖別的,就圖被自己的同胞誤以為是日本人,過一把癮。 他還常常幻想自己是石根先生的兒子。儘管明明知道石根先生已經有一個兒子了。並且還是「昭和」的未到任的總經理。他也常常幻想「昭和」奇跡般地發展為一個很龐大很龐大的企業集團,在中國的三十一個省份裡都擁有子公司。每一處子公司都有一幢辦公大廈。當然的,在北京還要有常駐機構。那應該是一幢和「中信大廈」可相媲美的建築。而他自己應該是全權代表。是它的第二主人。可以說,在「昭和」的五十幾名雇員中,包括中方法人代表姚副經理在內,沒誰比他對「昭和」更熱愛的了。他這一個中國人,從來沒有那麼地熱愛過中國的任何事物。甚至對中國也比不上對「昭和」那麼熱愛。他覺得中國並沒真正給予他什麼,更準確地說,是從不曾給過他想要獲得的一切。而「昭和」幾乎統統給予他了。起碼給予了他對一個中國人非常之重要的一切,比如房子,比如每月一千二百元的高薪,比如那份兒單靠自己培養是完全培養不起來的中國「白領階級」的感覺。那是一種多麼美好的感覺啊!而重要中之最重要的,美好中之最美好的,是「昭和」給予了他一個又漂亮又溫柔體貼又賢淑又善於持家的妻子。如果他不是「昭和」僅次於中方法人姚副經理的人物,仍在那個小木材廠混職的話,她又怎麼肯委屈了自己做他的妻子呢?即使做了他的妻子,難道會像現在這樣感到生活無比幸福無比甜蜜麼?何況「昭和」今後還會繼續給予他許多重要的美好的東西呐!比如更寬敞的住房,比如更高的工資,比如更令別人刮目相看的職位,比如專車。它不是已給予姚副經理一輛專車了麼?接下來難道還不該給予他了麼?它的產品投入市場後大受青睞,銷售前景好得不得了。可謂如日中天產銷兩旺。明年準備另購地皮重建廠房廣招雇員。顯示在電腦藍圖中的「昭和」,是一幢日中建築風格相結合的五層樓……等等,等等,他實在是沒有任何理由不熱愛「昭和」的呀! 當他將兒子的「百日照」恭而敬之地送給石根先生的時候,石根先生看了一眼,隨口說:「很可愛,但願今後我也有這麼一個孫子。」 石根先生的話使他暗暗激動了好幾天。和妻子一商量,就為他們的兒子起了一個日本名字叫韓敏太郎…… 兒子入學那一天,老師很奇怪地問他:「你們夫妻倆不都是中國人麼?」 他說是的。 「那為什麼給孩子起一個日本名字?」 「我的日本老闆非常喜歡他。他將來肯定是要到日本去留學的,所以…… 老師說:「明白了……」 隨後看著他的兒子,那目光更像看著一個中國「龍種」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明白了什麼?…… 不過當時他內心裡十分得意。 他巴望著能有一個適當的機會,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幸運地將石根先生請到家裡作客,哪怕就是一個小時的工夫呢!那麼他要鼓勵兒子當面叫石根先生一句「爺爺」…… 對於脾氣古怪又很倔的石根先生,這有點兒冒險。但是他認為值得冒這一次險。只要石根先生答應了一聲,那麼他在「昭和」的地位豈不就更加特殊了麼?他的兒子今後不就會多少沾上一位日本「爺爺」的光了麼?…… 他是將他自己,他的家庭,他兒子今後的前途,很徹底地與「昭和」緊密聯合在一起了。是的,他真是那麼地熱愛「昭和」,那麼地感激「昭和」。更具體地說,是熱愛石根先生,崇敬石根先生,感激石根先生。在他心目中,「昭和」早已不是什麼日中合資企業,更不是什麼中日合資企業,而完全是一家日本企業。他與姚副經理不過是石根先生的一個「催撥兒」。一種合資的象徵罷了…… 他比以前更加對自己的家庭具有責任感了。比以前更加愛自己的妻子了。比以前更加關心自己兒子的學習成績了。他努力地想要做一位好丈夫,一位好父親,「昭和」的一位好職員。他比以前更加自覺地按照一位「白領」男士的風格和形象塑造自己了,他甚至比自己的妻子還注意修剪指甲了,他再也不進一般的小理髮鋪去理髮了。他已經擁有了一打左右的領帶了,他說話慢條斯理並且咬文嚼字了,他甚至打算戒煙了──因為石根先生已經戒煙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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