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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他說完這句話,竟也有點兒窘起來。仿佛有失禮貌的一方是自己似的。他暗自覺得,「沒什麼」三個字,恰恰證明了他挺在乎她的哈欠似的。並且,他是那麼的奇怪——這三十幾年前的小女紅衛兵,倘若對「現代修正主義」不復存在了,以及怎樣解體了的過程都不追問究竟,不感興趣到了對面打哈欠的地步,那麼她到底對這世界上三十幾年中發生了的什麼事感興趣呢?

  兩人相互歉意地笑笑,一時無話。

  「老院長」交談的熱情降溫了。進而索然了。

  肖冬梅看出了這一點。

  她說:「再講講吧。您剛才講到那個葉什麼解救了那個戈什麼……」

  其實她交談的熱情也降溫了。也覺得索然了。所以她說完違心的話後,臉紅了。她感到怪對不住眼面前這一位可敬長者的交談熱情的。她暗暗譴責自己——三十幾年前,「美帝」和「蘇修」,可是中國的兩大敵人啊!其中之一如今不復存在了,你怎麼都不想聽聽它是怎麼解體的呢?何況,「老院長」他講得多簡明,一點兒都不囉唆!你卻被枕頭底下那一本自己不該看的書吸去了魂似的,你已變得多麼的不可救藥了啊!

  即使她不臉紅,「老院長」也看出了她是怎麼回事兒。

  他起身道:「我看你還沒睡夠。再睡一會兒吧。充足的睡眠,能使你的身體儘快地健康起來。」

  這話正中肖冬梅下懷,她裝出特別乖特別服從的模樣點了點頭。

  「老院長」走到門口站住了,轉身回望著她說:「我沒忘了什麼東西吧?」

  肖冬梅眨眨眼睛,肯定地回答:「沒有呀!」

  他尋思著又說:「我怎麼覺著,忘了什麼東西呢?」

  肖冬梅煞有介事地這兒瞧瞧,那兒望望,還掀起被單抖了抖,然後調皮地說:「您就是有什麼東西忘在我這兒了,我還能昧下嗎?」

  「老院長」笑了:「我可沒那麼想。」

  他剛一出門,肖冬梅就光著腳跳到地上,三步兩步跑去將門插上了。她沒立刻就回到床上。她站在床邊,拿起枕頭拍得更鬆軟些,先豎著放了,預備靠著。緊接著改變了主意,認為還是枕著舒服,便又平放了。頭一挨枕,一隻手就同時伸向枕下,摸出了那一本仿佛偷來的書。那書的封面上,赫然印著兩行黑體字是——「連年走紅作家;驚世駭俗之著。」「走紅」一詞,她已經明白是什麼意思了。流落於城市的那兩天裡,她聽別人在談論「大姐」時說過「走紅」一詞。只不過前邊加上一個字是「曾」……

  「從星期五的下午,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像自己和他瘋狂做愛。想像他持久的,強姦我似的蠻幹,帶給我一次比一次痛快的高潮。我想像著我自己怎樣在他之下尖叫,咬他……這一種想像使我沉迷不能自拔……」

  那小說便是這樣開篇的。

  三十幾年前的初一小女紅衛兵,頓時看得血脈賁張,全身火熱,連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她更加放不下那一本小說了……

  整個上午,另外三名紅衛兵也沒出過各自的房門。

  他們處於「洗腦」階段。這是救護他們活下來,並使他們成為新人的一個必不可少的步驟。如果不能使他們成為新人,也就是與2001年的時代主流思想合拍的人;或者反過來說,如果不能從他們的頭腦中洗滌掉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思想,那麼「療養院」裡他們以外的每一個人,就都會不同程度地認為,自己的人道主義責任和義務其實只完成了一半。嚴格地要求,甚至也可以說是失敗了。好比雖救活了人的命,被救活的人卻成了精神病患者、白癡甚至也許會對社會有危害的人。當然身負責任和義務的人們並不那麼的天真,並不認為在短短的九天或再多一些的天數裡,自己能通過什麼有效的方式,使他們的「中國病人」們的頭腦煥然一新,完全沒有了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思想。不,他們並不這麼幼稚。所採取的也非是強迫的方式。他們只不過為另外三名紅衛兵的房間裡重新配備了電視機,影碟錄放機,書刊畫冊,以及全國各地十幾種大報小報。還有電腦。

  開了一次核心成員會議。會上討論得很熱烈。甚至時時發生激烈的爭辯。

  有人說為他們每人的房間裡配備一台電視機不算過分,但還要配備影碟錄放機的話,則就未免太那個了吧?

  「老院長」倒顯得特別開通。他說錄放機那東西不是降價了嗎?便宜的不才幾百元嗎?該花的那就得花。只要我們能做到,就應使他們儘快地熟悉新事物。

  反對者說,那不是也得替他們收集一批影碟了嗎?

  支持「老院長」的人說影碟更便宜了,盜版的十元錢能買三四盤。

  反對者又說,盜版影碟裡污七八糟的內容太多了,總不能為他們成立一個審查小組吧?

  「老院長」不愛聽了,也不耐煩了。一錘定音地說:「別爭了。我親自審查。」

  支持他的人不失時機地進言道:「其實,也應該讓他們從電視裡看到香港台。天線設備好解決,包在我身上了!」

  「老院長」也不徵求別人的看法了,「官僚主義」地批准道:「當然!香港已經回歸了嘛!那就由你去解決!」

  配備電腦的提議尤其遭到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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