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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有人說他們會操作嗎?難道要為他們先開幾次電腦操作常識講座不成?

  提議者說那有什麼呀?操作說明書一份份地給他們了,保證他們半天就能操作,一天就能打字,一天半就能成網民了!

  反對者連連搖頭:網上多少垃圾呀,對現今的中國毫無免疫力的三名三十幾年前的青少年,要是一下子從網上學壞了可咋辦?

  提議者就據理力爭:要是上網對於他們都成了可怕的事兒,那他們將來怎麼辦?自殺?還是再由我們來幫他們安樂死?免疫力,免疫力,不接觸「疫」,「免疫力」又從何談起呢?

  「老院長」又拍板道:「電腦,給!上網的自由,給!五花八門,三教九流,只要不是黃色的,反動的,都讓他們見識見識嘛!對於今天的中國,好的方面,我們就堅持說好。不好的方面,也沒必要為當局藏著蓋著!好或不好,暫由他們自己去感受,去鑒別,去下結論嘛!總之要讓他們儘快瞭解三十幾年間中國和世界的巨大變化!」

  他的話獲得了他的支持者們的一陣掌聲。而他的支持者們,當然皆是中青年人。散會後,他們一邊往外走,一邊議論,說他的表現可愛極了。說沒想到他的思想竟如此開明。而他的老字輩的同仁們,卻都說他的頭腦「熱發昏」了。說他莫名其妙,完全被年輕人們所左右了。有的居然扯住他,不讓他走,質問他是否有討好中青年人的私心雜念?否則為什麼對中青年人們的提議一味支持?

  而他振振有詞地回答:「誰對我支持誰。」

  其實,質問他的那一種私心雜念,他確乎是有的。在第一次全體會議之後,特別是在趙衛東深更半夜「滋擾」他的事件發生之後,一些關於他的胸懷問題的竊議傳到了他耳中。他是個事事要求自己體現長者風範的人。身為長者,胸懷問題受到懷疑,不能不引起他的自我反省。既有竊議,必有腹誹,他再這麼一想,就為自己一向接近完美的形象深感憂慮了。所以他的態度和立場,難免地在這第二次「核心成員」會議上向中青年們傾斜。矯枉往往過正,一傾斜就幾乎徹底倒向了中青年們一邊……

  那些中青年「核心成員」們,提議或表態時的想法倒是很單純的。他們比較一致地認為,不管三名三十幾年前的人是不是紅衛兵,總之首先是中國人,讓對方們先享受點兒中國「改革開放」的一般成果,肯定是有益無害的……

  於是趙衛東們九天裡可有事兒幹了。平均下來,各自每天至少看三四盤碟。除了看碟還看電視哪!於是各自房間裡的電視機,每天至少有十五六小時是開著的。即使在他們翻報刊時,也是開著的。好比八十年代初某些中國家庭的大男人們,一旦憑票或走後門買了一台電視機,雖然只不過是黑白的九寸的,卻立刻就迷戀上了,一看就非看到熒屏上出現雪花為止。電腦對於他們來說更是妙不可言的東西了。上網費已替他們交了,說明書已發給他們了,他們又都不是笨蛋,那麼闖「聊天室」還有何難呢?

  「老院長」並沒多麼負責任地審查影碟,其中有些從始到終是色情內容的。那當然是他們都反復看的。肖冬雲也不例外。色情內容的東西之所以厲害,正在於它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消滅人的原始羞恥感的東西。色情內容的影碟使李建國和趙衛東之間又說話了。因為他們各自要看到另一盤同樣內容的東西。為了交換,李建國鼓起勇氣,不怕再次被趕出門,主動來到了趙衛東的房間。趙衛東當時也正看一盤影碟,見他進門,立刻就按遙控器將電視關了。他冷冷地瞪著李建國。李建國訕訕地從懷中取出一盤影碟,討好地說:「這盤我剛看過。怕他們收回去,你想看也看不到了,所以給你送來。」趙衛東還是瞪著他不開口。李建國只好放下盤走。才走到門口,聽趙衛東低聲說:「等等。」他剛一轉身,趙衛東已將一盤影碟拋向他了。他雙手準確地接過,如獲至寶,會心一笑。回到自己的房間放了一看,果然是期望中的內容。從此,這一種交換,使他倆不計前嫌了……

  李建國有時也到肖冬雲的房間裡去交換影碟。有次他正逢肖冬雲在一邊看著一邊流淚。他問她好看嗎?她說:「不好看我能流淚嗎?」他說:「那好看的標準就是讓人流淚囉?」

  「去去去!」她揮了揮手,不願再搭理他。

  他卻不走,交抱雙臂,站在她背後也看。看了幾分鐘,屏幕上便出現了男女做愛的情形。肖冬雲看得專注,以為他已經走了,不料聽到他在背後說:「現在的中國人真有福氣……」

  他的話剛一出口,她全身僵住了。雖已明知他沒走,卻哪裡好意思回頭呢!想立刻就將錄放機關了,遙控器又不在手邊。

  而屏幕上的一對兒美國男女赤裸裸地做愛不止。

  李建國又說:「這要是在三十幾年前,那咱倆就全完了!那我就得乾脆犧牲自己,承認是我勾引你和我一塊兒看的了……」

  肖冬雲這才有所反應,猛站起來,轉身指著他厲斥:「你流氓!」

  李建國被罵得懵懂,眨著眼睛嘟噥:「我怎麼了呀?你看,我不過也站在你背後看一會兒,我怎麼就流氓了呢?」

  「那你……那你為什麼悄沒聲兒地站在我背後?」肖冬雲臉紅得像櫻桃,眼淚都快羞出來了。

  「我不悄沒聲的,那我反應該手舞足蹈,大吼大叫的呀?我有毛病呀?」

  肖冬雲哪裡容他辯白,從床上抓起枕頭打他。而他,一邊躲閃一邊仍說:「你這叫惱羞成怒,有什麼呀?有什麼呀?不就是現如今的中國人都看得夠夠的了,不稀罕再看了,十元錢買兩三盤的東西,你在聚精會神地看,我也沾光看了一會兒嗎?」

  「反正你流氓!」

  肖冬雲一直將他打出房間才罷手。並且,還是羞得哭了一鼻子。

  那一盤影碟是《廊橋遺夢》……

  那件事以後,肖冬雲再看影碟時,便也插門了。遙控器也不離手了。一旦聽到敲門聲,甚至聽到走廊裡有腳步聲向門口走來,先自神經過敏地關了錄放機。因為她根本無法判斷,自己正在看著的某盤影碟裡,會不會又出現男女赤裸裸做愛的情形。然而此種擔心,一點兒也未消減她看影碟的興趣。即使出現了做愛情形,她也還是批准自己看的。並不自己對自己下禁令。她用枕頭打李建國時,李建國一邊躲閃一邊說的話,竟然對她發生了巨大的影響——可不嗎,有什麼呀?如今的中國人都看得夠夠的東西,我剛剛才開始看還明擺著虧了呢!

  她如此一想,就幾乎能以一種天經地義的,彌補損失般的心理看著了。

  是的,是這樣的——無論是她,還是李建國和趙衛東,一旦接觸了一點兒二十一世紀的皮毛事物,都不免的同時具有了兩種相互矛盾的心理——一方面都覺得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三十幾年前的自己的同代人們,往小了說也五十來歲的年齡了,而自己才不到二十歲,等於白賺了三十幾年似的呀!另一方面,又都覺得虧得很。三十幾年間這世界和中國出了多少新鮮東西啊,可自己才剛剛接觸,又仿佛少活了三十幾年似的。至於三十幾年間這世界和中國究竟發生了些什麼重大事件,他們各自倒是不大關心了。尤其不大關心的是戰爭事件和政治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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