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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在那個上午,三十幾年前的初一女紅衛兵,與2001年的中國科學院院士,氣氛很是輕鬆地交談了兩個多小時。不,用「交談」一詞,未免太鄭重了。事實上是東一句西一句地閒聊了兩個多小時。不,用「閒聊」一詞,也是不太準確的。因為兩個得空有閑的人,倘若義氣相投,那是往往越聊越熱乎的。而他們聊得卻並不怎麼熱乎。或者這麼說,那一種輕鬆的氣氛,實際上是一種鬆懈的情形。明明鬆懈而又勉強為續,輕鬆的下面也就有著幾分滯重了。好比兩個曾是鄰居的,多年不見的老太婆。其中一個某日忽然成了另一個家的不速之客。親親熱熱的吧,從前又沒有值得那樣的感情基礎。不親熱吧,又似乎對不大起曾是鄰居的特殊關係。而不聊夠一定長度的時間,雙方內心裡便會覺得是冷淡。儘管熱乎是難求的,冷淡的氣氛卻更是雙方都不願出現的。所以東一句西一句的,說的盡是些多一句不嫌多,少一句不嫌少的話。其實那情形連閒聊也算不上的,只能算閒扯。對的,他們是閒扯了兩個多小時。他們心裡,原本都是有著與對方交談的渴望的。交談的渴望所以變成了不冷不淡的閒扯,雙方都是要負一定的責任的。因為他們雙方都是有動機的,那動機又都未免得太「個人主義」了。在紅衛兵肖冬梅這方面,渴望從對方口中聽到的是關於中國今天的種種新奇之事。她的潛念裡,有種儘快與今天完全「接軌」的熱情在湧動,在高漲。「老院長」的話一不談今天,她聽得就沒勁了。在「老院長」那方面,渴望從她口中聽到的,恰恰相反,是對發生在中國的,三十幾年前的那一場政治災難,有所反省有所懺悔的話語。怎麼說她也曾是一名紅衛兵啊!現在她已經明白她是在2001年了呀!那麼她不是應該有所反省有所懺悔的嗎?三十幾年間,除了在他獲得「平反」的文件中,有那麼一行幾句鉛印的歉意性的文字,再就沒任何人對他表示過歉意。更沒任何人在他面前懺悔過。他聽到的最多的是譴責和控訴。仿佛沒誰不是受害者。仿佛那場史無前例的曾經聲勢浩大的政治災難,是千千萬萬外星人直接參與了才成為災難的。仿佛外星人們早已回到外星去了。即使他在談到三十幾年間中國發生的種種大事件時,目的也是非常之明確的,為的是啟發眼前這一名三十幾年前的初一女紅衛兵,使她能結合著認識到她當年的錯誤。然而紅衛兵肖冬梅口中就是一句反省的話懺悔的話都不說。看去她的樣子也不是成心地偏不說。而是頭腦裡根本就沒有該反省該懺悔那麼一根弦。只有一次二人的交談碰撞出了火花。那就是他在談到克林頓與卡斯特羅的「世紀握手」時,紅衛兵肖冬梅很是懷舊地唱起了曾在中國流行一時的古巴歌曲《美麗的哈瓦那》:

  美麗的哈瓦那,

  那裡是我的家,

  明媚的陽光照進屋,

  門前開紅花,

  可恨那美國強盜,

  他們侵略了它,

  殺害了我親愛的爸爸和媽媽……

  肖冬梅唱得挺有感情,挺動聽。

  那首歌「老院長」也是熟悉的,便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唱著唱著,覺著不大對勁,晃了晃頭,暗中擰了自己一下,幾乎順勢漂回從前的思維,才又猛跑回2001年的現實中來。

  肖冬梅唱完,一時沉默,仿佛她是一位古巴少女,哈瓦那是她自己的家鄉,而且仍被「美帝國主義」侵略著似的。

  「老院長」怕惹她思鄉,趕緊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你想知道關於蘇聯的事兒嗎?」

  肖冬梅眼神兒迷惘地搖搖頭。

  「老院長」一時沒其他的話可說,便不管她感興趣不感興趣,一味兒地自說自話:「蘇聯已經是歷史了。再談它得說前蘇聯了。它解體了!」

  他想,要是她真思鄉起來,哭著鬧著立刻要回家,並且使她的三名紅衛兵戰友也都哭著鬧著要回家,剛剛穩定下來的局面,不是就又被破壞了嗎?

  肖冬梅問:「解體怎麼回事兒?」

  純粹是出於禮貌的一問。

  「解體就是由一國變成幾國了呀。」

  「那不就是分裂了嗎?」

  「解體和分裂不同。解體是和平方式的。」

  「好。」

  「好?」

  「和平方式的還不好嗎?」

  「它解體後的俄羅斯總統現在是普京……」

  「……」

  「普京之前是葉利欽……」

  「……」

  「前蘇聯的最後一屆領導人是戈爾巴喬夫。他接的是契爾年科的班。他在他的任期內實行了總統制。其後訪問中國,受到了我們中國很熱烈的歡迎。回國後不久便被圍困在克里姆林宮,是葉利欽率一支軍隊解救了他。兩人親密擁抱後,葉利欽迫他辭職……」

  紅衛兵肖冬梅一手掩口打了個哈欠。

  「老院長」就不說下去了。

  肖冬梅趕緊表白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覺得有失禮貌,很窘的樣子。其實她是故意的。起碼有那麼幾分是故意的。當然也不無倦意。剛從九天休克般的狀態活轉來,身體各方面的系統都未免是嬌弱的。但絕不至於倦到在一位可敬長者與自己說話時面對面打哈欠的程度。打哈欠的主要原因,是由於前蘇聯的一切事引不起她絲毫的興趣。她希望趕快換一個有意思的話題。何況,枕下還有一本對方不肯借給她看的書呢!她一覺得話題沒意思,她的好奇心就轉移到那本書上去了。三十幾年前,她和姐姐看什麼書這種事兒,父母也是要嚴加管限的。她和姐姐都知道那類書無非是怎樣的內容。她們從不偷看,好奇心雖有,卻沒多大。然而枕下那一本書,可是今天的中國作家寫的呀!這使她每想到它一次,好奇心就增長一倍。

  「老院長」低聲說:「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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