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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肖冬梅卻又情緒索然地躺倒下去了。她不看著「老院長」了,望著天花板了,近乎賭氣地說:「我就是一個不懂得那些其實是起碼的道理的女孩兒!」

  「老院長」說:「我們女孩兒可不是那樣的女孩兒。我們女孩兒可懂事啦!」

  肖冬梅說:「您別誇我。您誇我也不是誠懇的。」

  「老院長」蒙受了不白之冤似的說:「我是誠懇地誇你的嘛!」

  肖冬梅說:「您就不是誠懇的!誠懇不誠懇我聽得出來。」

  「老院長」說:「不講理,不講理。你這是不講理嘛!」

  肖冬梅說:「不打自招了吧?剛虛偽地誇了別人兩句,轉瞬間就暴露成見了吧?」

  「老院長」大叫起來:「我?我虛偽?」

  肖冬梅也提高了嗓門兒:「我?我不講理?……」

  於是二人都不甘示弱地較量起目光來。彼此望著,都撲哧笑了。

  肖冬梅說:「您千萬別生氣啊,我逗您玩兒呢!」

  「老院長」嘟噥:「我是你可以逗著玩兒的嗎?再犯這種錯誤,一定嚴懲不貸!」

  「那,怎麼嚴懲呢?」肖冬梅又坐了起來,在被單下弓起雙膝,兩肘支在膝上,雙手捧著下頦,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這六十年代的初中女生,確乎的,非常渴望與面前這位2001年的長者交流。但她一時又找不到一個可能是共同話題的話題。她不願放棄此刻這種好機會,也就只有緊緊地抓住著。像小貓得著一個線團,用爪子撥來撥去,不在乎線團被撓得亂七八糟,只怕線團被人奪去了。從此地「逃」出去過以後,尤其是受了「大姐」胡雪玫的影響以後,在城市裡刷過夜以後,再回到這個地處郊區的院子來,她是十二分地不情願的。她感到非常的寂寞。覺得百無聊賴。她已經不想和自己的紅衛兵戰友(包括姐姐)說什麼了。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也不回憶三十幾年前的事兒了。因為靠那種回憶已根本無法消除內心的寂寞。她要知道關於今天的中國的一切新鮮事兒。正如貓兒一旦吃過活蹦亂跳的魚,對魚骨刺就無興趣了。

  如果現實中激動人心的事物太多太多,人就不肯再回頭看過去了。對於少男少女們,這尤其是一個普遍的規律。

  肖冬梅又說:「怎麼嚴懲呢?」

  她唯恐「老院長」覺得和她說話沒意思,應付她幾句起身便走。九天如一夜。好比迷信的說法三十幾年前的事,似乎是她的「前世」經歷了,被新的記憶一遮蓋,變得古老又模糊了。而那新的記憶,自然便是她在城市裡的短暫經歷。她迫切希望在繼續下去的談話中,「老院長」能向她大談今日之事。

  「老院長」脫口道:「怎麼嚴懲?方式多了。餓你三天,看你還逃走不逃走!」

  「老院長」對於紅衛兵肖冬梅的漸漸喜歡,並非由於她長的像他的什麼人。不,完全不是這樣的。她不像他花季年齡時期的女兒。也不像他妻子的少女時期。他漸漸地喜歡她了,僅僅因為,在「文革」後的二十餘年中,他就很少再接觸她這種年齡的下一代。他覺得她似乎是他生的。那有玻璃罩的醫療器,仿佛就是他孕她的子宮。而三十幾年的一段歷史,乃是連接著她的臍帶。對於地球上的生物而言,這無疑是最漫長的懷孕期。她前後兩次在玻璃罩裡度過了不少個日日夜夜。在那些日日夜夜裡,他曾無數次守護在玻璃罩外,關注著她呼吸的有無。連她睫毛的眨動,都在他的密切關注之下。就算她只不過是魚缸裡的一條魚吧,倘若一旦由自己千方百計地救活,那也會對之產生感情的呀。何況她是一個花季少女!

  他的話音剛落,肖冬梅立刻大叫:「我餓!我要吃飯!」

  「好,你等著,我為你服務!」「老院長」說罷起身,心甘情願地走了出去。

  他忘了帶走那本因內容過分色情而遭禁的書。門剛一關上,肖冬梅急速地將那本書塞到自己枕下了。

  「老院長」並沒給她端來一份多麼像樣的早餐。無非一小杯牛奶,兩片餅乾。

  肖冬梅噘著嘴嘟噥:「就這點兒呀?」

  「老院長」說:「你的胃還很弱,不能進行負擔太重的消化。」

  「我的胃不弱!在大姐家裡,我一次能吃比這多四五份的東西!」肖冬梅表示不滿。

  「別跟我提你那位大姐!從今天起,你的飯量由我控制!」「老院長」的口吻嚴肅得不容商量。

  肖冬梅吃著喝著的時候,「老院長」就為她讀一份帶來的晨報。

  他讀道:「朝韓雙方,又進行高層會晤……」

  肖冬梅口嚼著餅乾評論道:「好!」

  他抬頭問:「你一點兒都不驚訝嗎?」

  肖冬梅不假思索地說:「人家在為統一進行和談,我驚訝個什麼勁兒呢?」

  「老院長」愣了愣,繼續讀:「美國總統就朝韓高層會晤接受記者採訪……」

  「有照片嗎?」

  「什麼照片?」

  「現在的美國總統的。」

  「有啊。」

  「讓我認識認識他……」

  紅衛兵肖冬梅接過報紙,端詳地看了會兒,又發表一字之評道:「酷!」

  於是「老院長」又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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