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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我們可比不上現在的孫子們!現在的孫子們活的多開心,爺爺嬌奶奶愛的!我認為我們都快變成《茶館》裡的王掌櫃了!而他們簡直像……」

  「對對,比得好!你說明白了我的意思。總之我在這個院子裡越來越感到屈辱了,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三十幾年前……」

  「畢竟比三十幾年前強吧?三十幾年前你隔三差五地就被批鬥一次。而在這個院子裡,前天你還戴著『革命造反派』的袖標啊!」

  「那也感到屈辱。因為我自己討厭戴。再說戴著也心虛,似乎總覺得自己實際上仍被劃在『另冊』裡,只不過是混入『革命造反派』的隊伍裡的。好幾次夢裡被挖了出來,醒後驚一身冷汗。諸位,三十幾年前……」

  於是凍傷研究所所長講起了自己一家三十幾年前的悲慘遭遇——父親因是從美國輾轉香港回國的醫學教授,被批鬥致死;母親因臺灣有親屬而被誣為特務,死在牢中;自己被發配到勞改農場,十餘年遠離專業;妻子與之離婚,改嫁給了別人……

  那是一番真正的控訴。可以說是字字血,聲聲淚。他講到心碎處,老淚滂沱,泣不成聲。

  會議由他之後,變成了控訴會,憶苦思甜的會,聲討紅衛兵的會。「文革」和紅衛兵的受害者們,彼此同情著,相向唏噓著。連「老院長」也忘了開會的初衷不是那些,大動其容地講起自己當年的悲慘遭遇來。

  實事求是地說,他們皆是可敬長者,絕非習慣了一味兒靠咀嚼傷疤活著的人。他們也都是自己專業領域的權威人物,佼佼人物。平時他們是不願提「文革」談「文革」的。甚至不願回憶。誰願回憶噩夢呢?何況他們是些最缺少時間的人。時間和精力都被專業壟斷了。但在這個名義上是「療養院」的地方,在這個天天能看見四名「貨真價實」的紅衛兵在眼面前無所事事地晃來晃去,並且還得以極虔誠的一絲一毫也疏忽不得的態度為拯救四名紅衛兵進行「戰鬥」的地方,他們的心理難免會因四名紅衛兵的表現而漸漸發生變化。和初來乍到時很不一樣了。

  世上的許多事都是有規律的。倘是一件壯美之事,哪怕早已成為歷史,參與或相關的人,任什麼時候都會大聲說:「那件事中有我!」而且當然的引以為豪,引以為榮。根本沒參與或毫不相關的人,往往也會編造了參與的經歷和相關的謊言,自吹自擂,沽名釣譽。倘是一場人為的災難,那麼幾乎一切的責任人,就都要不遺餘力地替自己進行巧舌如簧的辯護了。比如當過法西斯納粹副統帥的戈林,比如東條英機,比如王、張、江、姚「四人幫」。他們連被推上被告席了,都是不肯老老實實地低頭認罪的。那是一定要裝出無害甚而有益的被冤枉了很值得同情的樣子。

  「二戰」是人類歷史上多麼空前的一場災難啊!

  關於「二戰」,全世界出了多少文學作品,影視作品,戲劇和回憶錄啊!但主要是英雄們的事蹟,和後人們客觀性的研究,總結,評論。德國卻至今還沒出現過這樣一部書,或某人面對採訪鏡頭這樣說——我在某集中營親手殺害過猶太人。我的雙手曾沾滿罪惡的血。是的,他們才不會這樣呢?他們要隱性埋名,搖身一變,似乎成了與「二戰」血腥虐猶罪惡毫不相關的人。但是成千上萬的猶太人和別國的人民,非是希特勒靠自己的一雙手一批一批殺害的。那是一部瘋狂開動的殺人機器的暴行。有多少人充當了那殺人機器的部件啊!他們逃避被指認出來的可能,惶惶不安正如猶太人當年逃避他們的追捕和迫害。於是空前的一場災難,只能以極少數人的被公審而畫上歷史的句號。

  日軍在中國犯下的滔天罪行也是如此畫上歷史的句號的。

  「文革」不可能不是這樣。

  主要責任人都已基本上死光了。主要罪犯都已被執行判決了。中國共產黨的黨史上,比較客觀地寫入了對偉人毛澤東「三七開」的一筆。紅衛兵們當年的種種暴戾行徑,照例由幾名他們當年風雲一時威風八面的「領袖」一攬子認罪了。

  但是受過迫害的人何止百千萬呢?

  倘再包括受政治歧視的人,那將是多麼巨大的一個數字呢?

  某些當年的紅衛兵,雖然不曾是什麼「領袖」,甚至也不曾是什麼小頭目,但他們揮起皮帶抽人比虐待狂抽馴良無比的牲口還兇狠;他們亂剪別人的頭髮就像打草的孩子用鐮刀削路邊的草梢玩兒;他們往別人臉上塗抹墨汁甚至大便,就像沒有衛生習慣的人擤過鼻涕往隨便的什麼東西上揩手指;他們打人罵人別出心裁地淩辱人挖空心思折磨人,就像別人們只不過是蟲子;他們深更半夜闖入別人家裡兇神惡煞般喝五吆六,想摔就摔,想砸就砸,那時別人的家就連公共廁所都不如了,別人們就連替他們打掃廁所的人都不配是了……

  那一切一切,都是當年受迫害受傷害之人說出來寫出來的。或者是見證人們的紀實。

  卻只有極少極少極少極少極少的紅衛兵像樣地懺悔過。有人懺悔,那也是因為當年的自己並不兇惡。實際上等於是在替當年兇惡的劣跡斑斑的同類們懺悔。所以那樣的懺悔並沒有什麼懺悔的真正意義。

  應該懺悔的都到哪裡去了呢?

  他們當然都還存活著。倘話題議及「文革」或紅衛兵,他們也興許以過來人的資格和見證人的口吻,慷慨激昂譴責一番。

  於是事情變成了這樣——暴戾的事件那麼多那麼多那麼多,卻似乎沒有幾個具體的人幹過。

  於是事情變成了這樣——假設一名用皮帶抽過別人往別人臉上塗過墨汁亂剪過別人的頭髮抄過別人的家的紅衛兵,站在對方面前,他自己不說,對方是難以認出他的。因為三十幾年的時間,早已改變了他的容貌,使他徹底地變了一個人了。他的身份還極可能使對方心懷敬意。他的接人待物還極可能大獲對方好感。倘他們共同參加一個涉及紅衛兵話題的座談會或研討會,他的發言還極可能使對方覺得深刻頻頻點頭報以掌聲……

  而對於在今天這次會上先後發言的人們,情況不同了——首先他們皆是受害者,此點無可爭議;其次「貨真價實」的紅衛兵就在這裡!二男二女,一共四名!

  該四名紅衛兵,不但「貨真價實」,而且「紅」果稀存!而且既已復活,仿佛又唯我獨革,老子天下第一起來了!雖說兩名女紅衛兵不是太討厭,但那兩名男紅衛兵多麼的看著叫人氣不打一處來啊!

  於是回憶式的,以「紅衛兵」三字籠統而言的控訴,漸漸演化成對現在時的具體人具體表現的憤慨聲討了……

  於是聲討的火焰一再高漲,最終接近著口誅了。

  仿佛三十幾年前千千萬萬的紅衛兵們樁樁件件的劣跡,終於是有了確鑿無疑的元兇了……

  然而會場中還有另外一些人啊。他們的年齡,或比喬博士小幾歲,或比喬博士大幾歲。但平均年齡不超過三十五六歲。他們學歷很高。皆畢業于名牌大學,幾位博士,半數碩士。有的「文革」前後才出生,記事時「文革」大勢已日薄西山。有的「文革」結束了才出生,童年和少年都是在中國的好光景中長大的。他們的父母,普遍比剛才發過言的長者們歲數小,「文革」時期皆中年人,輪不上是「走資派」或「黑幫分子」什麼的。即或受過些委屈,相比於直接受迫害者,那簡直就可以說不足論道了。故他們本身對「文革」所持的否定態度,雖徹底,卻終究不過是間接的,理念的。幾乎完全沒有過什麼直接的切實的感受。所以長者們控訴,他們這些小字輩也只有洗耳恭聽。儘量保持同情的肅然而已。即使聽到「文革」的荒唐處,暗覺可笑,一個個也是強自忍著的。任何悲苦的大事件一旦變作歷史,在時間的流程中和代與代的隔膜體會中,往往都接近著是「故事」了。雖然紀實,但畢竟是屬￿從前的,上代人的不幸。正如「樣板戲」是某些上代人大為反感的,而在下代人聽來,只不過是「現代京劇」,甚至還頗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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