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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第二十四章

  半小時後,這名義上的「療養院」的一干人等,聚齊在會議室了。臨時雇的打掃衛生的女工和做飯的大師傅也到了。人們在聚齊之前,全都對一男一女兩名紅衛兵之間所發生的事有所瞭解了。只不過在奔走相告的過程中,某些細節與事實大有出入了。「老院長」還沒宣佈開會,大家便交頭接耳,悄議紛紛了。

  「老院長」將會議議題一說,頓時一片肅靜,一個個反而都不出聲了。這些人中的一半年齡在四十歲以上,都是「文革」的中老年見證人。有的自己們在「文革」中受到過衝擊;有的親友們被打入過「另冊」;最幸運的,也在「幹校」接受過「思想改造」。皆對「文革」時代有不堪回首之感。而「文革」留給他們的最深刻也最野蠻的記憶,便是運動初期紅衛兵們的種種無法無天對別人迫害成癮的劣跡。現在,由他們來救四名三十幾年前的「貨真價實」的紅衛兵的命,已然是歷史對現實開的一個不懷好意的大玩笑了。已然充分體現著自己們寬宏大量不計前嫌從善如流的人道主義胸襟了。為著減緩三十幾年後的今天的現實對四名紅衛兵的心理承受力的衝擊,演戲似的裝扮成三十幾年前的所謂「革命造反派」,又戴袖標又戴像章的,這他們也以人道主義第一個人滑稽感覺第二的原則,顧全大局地服從了。還要要自己們毫無牢騷地奉陪著「早請示晚彙報」、一日三餐「三敬三祝」,睡前「鬥私批修」,這自己們也都很投入地做到了。但是動輒被是他們兒子輩甚至孫子輩的四名紅衛兵一開口一段一段地用語錄耳提面命地教誨和以唯我獨革的神氣教訓著,實在是大傷他們自尊的事啊!

  「我先發言!」一位中年男人將一冊三十幾年前的《紅旗》啪地往桌上一摔,憋悶久矣地說:「今天這會早就該開了!我們早就該反省反省了!我認為我們對他們的態度,已經等於是寵慣了!我們為什麼要如此寵慣他們?他們又憑什麼心安理得似的受我們的寵慣?他們是人民英雄國家功臣時代偶像?不是的嘛!不過是四名不可理喻的紅衛兵嘛!……」

  有人打斷那位腦神經科專家的話,插言道:「你就不必強調他們的不可理喻了。當年他們不是幾乎都這樣嘛!我只不過覺得,他們仿佛受著上帝的保佑。既然三十幾年後他們還能奇跡般地活轉來,那麼足以證明是上帝的安排。我到這裡來是為上帝效勞的,所以即使在偽裝謙恭的時候,心裡邊想著的也是上帝,並不認為自己是在甘當紅衛兵的奴僕。」

  說這番話的是一位病理分析專家。英國皇家醫學院的中國籍名譽教授。一個「文革」結束後,宗教信仰的自由剛一恢復便加入了基督教的女人。

  腦神經科專家瞥了她一眼,略帶嘲意地說:「可惜我們中只有你一個人是上帝的虔誠信徒啊,所以你不可以用基督徒的標準來勸解我們。勸解也沒用。」他話鋒陡然一轉,又大聲說,「諸位請不要再打斷我的話,允許我把話說完啊!我認為,要反省,我們尊敬的院長先生首先應該好好反省!我來報到你接待我時怎麼說的?你一邊親自往我衣袖上戴袖標,一邊說:『戴上戴上,他們還是四個孩子嘛!就當他們是我們的親兒女吧。我們要像三十年前的一些京劇演員演好樣板戲一樣,演好我們的角色!』你是不是這麼說的?每個人來報到時你都說過類似的話吧?否則他們能被寵慣得快騎到我們頭上了嗎?」

  「老院長」氣不打一處來地說:「我正反省著哪!」

  腦神經科專家最後說:「我認為我們也要來個造反有理!造他們的反!把在我們這裡被顛倒了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

  他的話立刻受到了熱烈的掌聲的擁護。

  「老院長」舉起一隻手說:「我反戈一擊,殺回馬槍!堅決支持把在我們這裡被顛倒了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

  他的樣子十分莊嚴。使聽了他的話覺得好笑的人強忍不笑。怕笑起來他不高興。

  「我說兩句。我本不想說什麼的。有什麼好說的呢?」

  第二個正式要求發言的是某凍傷研究所的所長。他似乎打算站起來說,但欠了欠身,又將胖大的身軀陷坐於沙發了。

  「老院長」指著他予以鼓勵:「請說請說!怎麼想怎麼說。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搞黑記錄……」

  不成想他的話惹惱了凍傷研究所所長。後者急赤白臉地說:「誰還敢搞那一套,我在國外報刊上罵他個狗血噴頭!誰還想搞那一套誰是他媽婊子養的!」

  「老院長」表情一陣不自然,攤開雙手聳肩道:「您這是從何說起呢!我是哪種思想的人你還不清楚嗎?……」

  凍傷研究所所長努力了兩番,終於成功地將胖大的身軀從沙發上站立起來了。他走到會議室中央,環視人們,目光最後落在「老院長」臉上:「別誤會嘛。你是哪種思想的人我當然很清楚。咱倆是諍友關係,我能指桑駡槐地攻擊你嗎?讓我告訴大家也沒什麼吧?諸位,我所瞭解的他,國際思想方面是一位和平主義者,社會思想方面是一位人道主義者,政治思想方面,基本上是一個反動的人。『文革』前因為販賣美國式的民主被打成了右派。『文革』中再受二茬罪被打斷了一條腿。現在呢,他還是主張中國實行美國式的民主……」

  「遠啦,遠啦,離題萬里啦!」

  「老院長」忸怩不安起來,窘紅了臉提醒凍傷研究所所長。

  「咱們這次會議也只許有一個中心嗎?行,行。一個就一個。怎麼都行。哎,我說中心是什麼來著?」

  凍傷研究所所長將求助的目光望向「老院長」。

  「討論,反省。主要是反省。」

  有人及時替「老院長」回答他。

  「又反省?反省什麼?」

  畢竟是和「老院長」同輩的人了。七十六七歲了,耳背了,剛才沒聽清。

  「反省我們對四個小狗崽子的態度問題……」

  又有不甘寂寞的人替「老院長」回答著。「狗崽子」三字一經被說出,意味著許多座心理火山就要開始噴發了。

  「反省我們對他們的態度?我們對他們的態度有什麼可反省的?我看我們這些七十多歲的人,在他們面前低三下四點頭哈腰的都快變成孫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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