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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控訴和聲討完畢的長者們,開始將期待的目光投向他們這些小字輩了。他們總得逐個說點什麼了,包括他們中不太愛發言的。既沒有回憶「文革」的年齡資本,那麼也只能就現在的四名具體的活生生的紅衛兵發言了。他們很實事求是地說,比較起來,二紅衛兵姐妹,給他們的印象並不多麼的惡劣。為使他們活下去,他們是寧願做些努力的。他們說,儘管那個李建國挺二百五似的。但他二百五也是他那個時代造成的呀。他們說,從前的中國人,一代代的,挺二百五的多的是呀!現在的中學生高中生群體裡,就沒有挺二百五的了嗎?還有挺混的呢!他們還難能可貴地承認,李建國也有怪可愛的一面。比如他經常主動幹點兒活,掃院子啦,澆花鋤草啦,拖走廊啦,幫臨時女工清潔廁所啦,到廚房去幫大師傅擇擇菜刷刷碗啦……

  他們這麼評論時,臨時女工附和道:「是的是的,起初他還主動要求幫我洗床單哪。我說有洗衣機,不用他。他說中國人怎麼可以用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才用的洗衣機呢?那還不使勤勞的中國人變懶了嗎?」

  大師傅也附和道:「那孩子挺仔細的,幫我擇菜時,不好的菜葉都捨不得扔。將來是個會過的人。」

  於是紅衛兵李建國仿佛是「可以教育好」的紅衛兵了。

  但是連小字輩們,對趙衛東的印象也非常不好。他們說「極左」於他本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四名紅衛兵連他算上都不「左」,他們倒奇怪了。他們說他們難以容忍的是他的「唯我獨革」。他們說思想「極左」的人,也有對自己要求同樣「極左」的。說他如果那樣,也算「左」得使人沒法兒挑剔,敬而遠之就是了。說他們覺得,他只對別人「左」,對自己是不「左」的。比如還沒買純淨水器時,有次他們中一人告訴他水房有開水了,他卻說:「告訴我幹什麼?告訴該給我房間送開水那個女人嘛!」問他:「你連開水都不親自打了,養尊處優來了?」他竟大言不慚地回答:「別把我當一般人對待,我是縣『紅代會』常委!」

  「老院長」憤然道:「聽聽,這叫什麼屁話?擺起從前那種並不光榮的資格來了!」

  他們還說,他們都覺得他有點兒陰。

  「老院長」又道:「對,對,我也覺得那小子有點兒陰。」

  但是談到兩小時前他和肖冬雲之間發生的事兒,他們卻沒長者們看的那麼嚴重了。他們認為不值得以那麼一件事兒來對他說長道短。歸根結底,那是他和她之間的感情過節。

  「否!那是非禮!」

  「老院長」又憤然起來了,語勢也有點兒像老紅衛兵了。

  「豈止是非禮,明明是強暴行徑!應該把他揪來,開他的現場批鬥會!」

  「我們要堅決抵制強暴事件!要刷出這樣的大標語來!」

  「還要出一期專題板報!」

  幾位可敬長者也都像「老院長」一樣憤然起來。

  在這個名義上是「療養院」的地方,在這個有四名「貨真價實」的紅衛兵存在著的地方,在這次專為討論和反省對四名紅衛兵的態度問題的會議上,不知為什麼,當年深受「紅禍」苦難的人們自己,話語方式也都有點兒紅衛兵特徵了。

  但是小字輩們在兩名紅衛兵之間的男女問題上,尤其顯得不以為然而又心平氣和。他們說究竟定性為非禮還是定性為強暴,那也不能由咱們在這兒定。得由公安局來定才具有法律的結論性。難道應該報案請公安局的人來嗎?當事人肖冬雲不報案,咱們報案不是等於侵權代替嗎?何況公安局的人即使來了,也不會先聽咱們的看法啊。也得先聽肖冬雲自己怎麼講啊!她只不過剛才在哭嘛。沒一邊哭一邊嚷:我被非禮啦,我被強暴啦,誰主持公道呀!若她自己並無尋求法律保護的要求,咱們的正義衝動不是多此一舉嗎?

  「老院長」反駁道:「別忘了她是一名三十幾年前的女紅衛 兵,哪有我們今天這麼強的法制意識!應該有人啟發她,告訴她,她是可以報案的!喬博士,這個任務就交給你吧!」

  喬博士怔了一下,低問:「為什麼偏偏交給我呢?」

  不知為什麼,他的表情看去有幾分憂鬱似的。

  「老院長」說:「她挺願意接近你的嘛,這大家都看得出來的啊!別推諉了,就你吧,就你吧!」

  博士幽幽地淡淡地一笑,不再說什麼。也不知是接受了那項特殊的任務,還是根本不予考慮。

  小字輩們接著發言。他們中有人說,標語是不可以刷的,專題板報更不可以出。說那樣一來,不是減少了,反而是增加了這個地方的「文革」氣氛。說以大標語和黑板報的方式對沒有被剝奪公民權的人實行口誅筆伐也是違法的。咱們三十幾年後的中國人,既然法律意識比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強,就不應該給他們做壞榜樣……

  博士頻頻點頭。

  博士自己並沒想到,在這次全體會議上,由於他的表態舉足輕重,老者們和小字輩們,都希望他能站在自己們的理念原則上看問題和發言。他的頻頻點頭,使小字輩們覺得是一種沉默的支持,自然也引起了幾位老者的不滿。

  腦神經科專家問:「小喬,你點頭代表些什麼意思呢?」

  博士回答:「沒太多意思,贊成剛才的發言而已。」

  凍傷研究所所長緊接著說:「喬博士當然不會和我們太保持一致囉!他多幸運啊,身上連一道從前時代的淺淺擦痕都沒留下過。」

  室內便靜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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