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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肖冬雲不但大不自然,而且大窘了。她怎麼說都不妥,狠狠瞪了李建國一眼,面紅耳赤起來。

  李建國又說:「你臉紅什麼呀!都2001年了,誰喜歡誰,誰愛誰有什麼不能公開的呀?我不澄清一下,讓博士心裡誤會著,就對啦?」

  喬博士又笑了。他說:「其實是你誤會了。我沒誤會。我知道你喜歡冬梅,趙衛東喜歡冬雲。我說的親密關係,指的是你們一塊兒長征的關係,不是指你們誰喜歡誰的關係。」

  喬博士說這番話時,肖冬雲抬頭看了他一眼。她本想偷看他一眼的。不料他的目光也正望著她,她臉更紅了,頭也垂得更低了。不知為什麼,她心跳加快了。她自然是每每暗自承認,她和趙衛東之間,是存在著一種特殊的親密關係的。即使不一塊兒長征,那關係也是明明存在否認不了的。但畢竟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們之間的關係當著她的面,用「一對兒」、「喜歡」、「愛」這種她覺得禁諱的詞說出來。她尤其不願喬博士認為她和趙衛東是一對兒,並認為她喜歡他愛他。不僅因為他的某些言行和表現使她大感牽連性的恥辱,似乎也還因為別的。還因為別的什麼呢?她自己對自己一時尚不能分析清楚。何況她不覺得有什麼分析清楚的必要。她本能地認為有些事還是模糊著好。至於李建國和妹妹的關係,照李建國的說法,仿佛他和她的妹妹已經是一種大人之間的戀愛關係了!一個才初一,一個才初二,虧他說得出口!何況他李建國憑哪方面配和自己的妹妹是一對兒呢?如果不是喬博士在房間裡,她定會扇李建國幾個大嘴巴子……

  她暗問自己:肖冬雲啊肖冬雲,你究竟是怎麼了呢?從前你是一個多麼好性情的初三女生啊!別人成心氣你,故意逗你惱火起來,都是不容易做到的事,現在你怎麼動輒想啐人想罵人想扇人耳光呢?你的兩名當年的紅衛兵戰友,怎麼竟成了最惹你心煩的人了呢?他倆在長征途中是多麼關懷你和妹妹,多麼照顧你和妹妹呀?怎麼他倆的每一句話你似乎都不愛聽了呢?你其實是動輒想啐他倆想罵他倆想扇他倆的耳光呀!難道在你看來他倆竟是一無是處的兩個人了嗎?那麼你自己在別人心目中,比如在喬博士心目中,就不是和他倆一樣的人了嗎?喬博士……你為什麼在乎你在喬博士心目中是怎樣的人呢?……

  肖冬雲不禁呆呆地坐著,低垂著頭,陷入了自己對自己的迷惘與困惑。因為喬博士在,僅僅因為他在,她竟打算一直不抬頭了。

  喬博士說他剛才去了趙衛東的房間,親自請趙衛東去打預防針。而趙衛東閉著眼睛仰躺在床,似睡非睡的,根本不理睬他。

  李建國說:「我也剛從他房間出來。他肯定正生我氣。」

  喬博士就問為什麼。

  李建國再次將自己對趙衛東說過的一番話重複了一遍。

  喬博士連連搖頭道:「你不對,你不對。你怎麼可以說那些話呢?那樣說多破壞你們之間的感情啊!」

  李建國只得連連認錯:「好好好,算我不對,算我不對。」

  喬博士又望著肖冬雲試探地問:「冬雲,我的想法是,你看你能不能去勸勸他呢?他不聽我的,但也許會聽你的話吧?」

  肖冬雲終於抬起頭,望著喬博士為難地說:「他肯定也生我的氣。我在院子裡扇了他一耳光,這您是看見的呀。」

  喬博士說:「是啊是啊,我當然看見了。你那樣對待他,也太衝動了。對親愛者,尤其要有雅量……」

  肖冬雲的臉倏地一下子又紅了。她打斷喬博士的話,低聲而態度明確地說:「我不是他的親愛者,他也不是我的。」

  李建國口中「友邦驚詫」地「咦」了一聲,眯起眼瞧著肖冬雲大搖其頭,那意思是進行著無言的譴責——這就不夠實事求是了……

  肖冬雲隨著他那一聲「咦」,迅速將頭朝他扭過去,目光很是嚴厲地瞪著他,顯然在用目光進行警告:你「咦」的什麼?我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尤其我在說我和趙衛東的關係時,你少插嘴!

  李建國識趣地低下了頭。

  肖冬雲隨即又將目光望向喬博士,仿佛也在用目光對喬博士說: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在原則問題上我可不是一個態度曖昧的人!

  那時的她嗔而不怒,羞而不窘,儘管臉紅著,但紅得並不尷尬。目光坦坦率率的,臉也紅得煞是好看。

  喬博士迎著她的目光微笑了一下。他歉意地說:「既然你表示反對,那麼我承認我用詞不當,收回我的話。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去勸勸他。我對你兩個都講了打那種預防針的重要性,你兩個也都打了。如果他不打,對他意味著什麼,你兩個都清楚。」

  肖冬雲又低下了頭。

  喬博士接著說:「你有考慮之後再決定的權利。但我的責任要求我必須等著你的答覆。而且,只能容你考慮五分鐘。」

  博士說完,就抬起手腕低下頭,看手錶。

  畢竟事關趙衛東的生命。李建國聽「老院長」講了,那種預防針是對付一種腐蝕人的肉體的兇惡病毒的。它們進入血液,藥力對它們還能起殺滅的作用。而它們一旦進入人腦,藥力就拿它們沒辦法了。它們會在一小時內裂變為千萬,將人的大腦噬食得千瘡百孔。那麼人只有一個下場了——成為植物人。

  李建國雖然是縣長的兒子,也沒有一塊手錶的。他曾為他們四個從家裡偷出過一隻叫「馬蹄錶」的鬧鐘。其實就是錶殼之上有自行車鈴那種雙鈴的鬧鐘,響起來特別擾耳。但在長征路上遺忘在一個村子的一戶老鄉家了。所以他望著喬博士的臉,一手按著自己的脈搏判斷時間。

  一會兒,他說:「過了一分鐘了。」

  而喬博士眼望著手錶說:「一分半了。」

  又一會兒,他問:「過了兩分半了吧?」

  喬博士說:「已經過了三分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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