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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就是我們在『文革』中幾乎天天發誓的那種信仰啊!刀山敢上,火海敢闖,頭可斷,血可流,『三忠於』、『四無限』,『文革』中我們不是幾乎天天這麼發誓的嗎?發誓時還熱淚盈眶,還寫血書……可現在呢,不須上刀山;不須下火海;不須斷頭;不須流血……我們只不過好比睡了一長覺,一睜眼時代變了,我們就思想落後了似的趕快跟著變。別人認為我們當時荒唐,我們也馬上覺得自己當年可笑。捫心自問,我們又是怎麼回事兒呢?他就不像我們,他起碼還表現得是一個堅持信仰的人。僅就這一點而言,你總得承認他比我們可敬幾分吧?」

  由於肖冬雲說到了「血書」二字,李建國的臉紅了一陣。

  他也學趙衛東的口吻問:「你說完了?」

  肖冬雲點頭。

  「呸!」

  李建國的唾沫濺了肖冬雲滿臉。

  「當年那也叫信仰?」

  「……」

  「我問你,別人把你媽媽的頭髮剪成鬼發了,往你爸爸臉上潑墨汁,狠踢他腿彎逼他跪下,你看著時,內心裡真的擁護那種革命嗎?」

  「你倒是回答呀!」

  「我……」

  「我什麼我?你們姐兒倆其實和我李建國沒什麼區別的!心裡在恨恨地想——他媽的,不怕你們鬧的歡,就等將來拉清單!凡是呸過我父母,淩辱過我父母,打罵過我父母的人,我將來都要一一替我父母算總帳!」

  肖冬雲被誣衊似的叫起來:「你胡說,那不是我們姐妹的想法!純粹是你個人的想法!我們當年的想法和你的想法根本不一樣?!」

  「不一樣?怎麼不一樣?說出來聽聽嘛!」

  「我們姐妹想,想……我們的父母,肯定是有罪過的,要不『文革』不會革到他們頭上……」

  「可你們父母第一天被批鬥時,你們姐兒倆在家裡相抱著哭作一團過,我到你家去安慰過你們,你能否認有過這件事嗎?那又怎麼解釋?!」

  肖冬雲忽然往床上一撲,嗚嗚痛哭。

  李建國頓時慌了,坐到床邊,輕輕推著她肩,變換了一種賠罪似的語調說:「你哭什麼呀你哭什麼呀?我只不過是和你討論討論嘛,這也不能算是欺負你吧?」

  肖冬雲邊哭邊叫嚷:「你走你走你走!滾!滾!」

  李建國也像肖冬雲剛才那樣,長長地歎了口氣。接著,又長長地歎了第二口氣……

  他不勝憂傷地自言自語:「你還哭,我就不走。唉,還動不動就互稱戰友呢,才由僵屍變成活人不久,就倆倆的話不投機半句多了。再過些日子,還不誰瞧著誰都不順眼了呀。現在的人們也是的,何必多此一舉把我們全都救活呢?倒莫如讓我們還在岷山上做僵屍,也省得你煩我惱的了……」

  肖冬雲猛抬起頭嚷:「你才是僵屍呢!你願意再做僵屍,自己回到岷山上去!沒人攔你!」

  嚷罷,複埋下臉哭。

  李建國苦笑道:「我一個人回去多孤獨啊,要回去,也得動員冬梅陪我一起回去……」

  肖冬雲又猛地抬起了頭……沒等她口中說出什麼話,或對李建國怎樣,門一開,喬博士一腳邁了進來。喬博士見他倆那種情形,一怔,之後連說:「對不起對不起,事急忘了敲門了……」

  隨著喬博士關門退出,肖冬雲由伏在床上而坐在床上了。

  喬博士在門外輕輕敲門。

  肖冬雲趕緊掏出手絹擦淚,而李建國則去開門。

  喬博士重新進屋後,也不坐,連連又說:「我有失禮貌了,請原諒,請原諒……」

  肖冬雲大不自然,扭頭一旁,不吭聲。

  喬博士站在門口,望著李建國說:「你欺負冬雲了吧?」

  李建國也大不自然起來,訕笑道:「我沒欺負她。我欺負她幹嗎呀?我剛才只不過和她討論問題來著。」

  喬博士也笑道:「既然是討論問題,而一方哭了,那就證明另一方的態度值得反省了。關係親密的人之間,討論問題更要心平氣和。」

  李建國覺得喬博士誤會了什麼,澄清地說:「我和她沒什麼特殊的親密關係。我和她妹妹是一對兒,而她和趙衛東是一對兒。」說完還看著肖冬雲問:「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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