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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李建國大為急躁,猛地站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肖冬雲,你如果不去,你就等於見死不救了。趙衛東要真成了植物人,我也會替他恨你的。」

  李建國賭氣而去後,喬博士不看手錶了,抬頭看著肖冬雲了。

  他以請求的口吻低聲說:「好姑娘,我知道你是特別仁愛的。也知道你是特別懂事的。別再慪小孩兒氣了。快去吧,啊!」

  肖冬雲並非在慪氣。她實在是覺得為難。在院子裡扇了趙衛東一耳光,這事兒過去還不到一小時,她覺得簡直沒勇氣面對他,也不知出現在他面前後該怎麼勸他,萬一他更加輕蔑地對待自己,自己可如何是好呢?但博士的催促,不容她再顧慮下去了。從前她覺得趙衛東一開口對她說話,她就被催眠了似的。甚至今天上午他的話語對她還有那樣的魔力。但此時情況變了,似乎博士一開口對她說話,她就被催眠了。她覺得博士的話語,才是她所熟悉「文革」中又漸忘了的一種話語。一種在異國聽到了久違的鄉音似的話語,一種屬￿人類的話語。博士除了在講解他們的命運時,對她所說的話語外,句句都像糖水滴進乾渴的口中。其實博士並沒有企圖通過自己的話語向她表明自己是一個溫柔多情的男人。他基本上是以很平常的語調和她說話。只不過有時為了安慰她,必須把話說得溫柔一些罷了。在博士,那一種溫柔是責任,是義務,是起碼的道義的要求。而在肖冬雲,他的話語仿佛是天堂之國的語言,使她聽了有一種受感動的感覺。因為,自從「文革」一開始,另一種話語成了時代的主流話語。它一出自「造反派」們之口即咄咄逼人,強硬得具有明顯的霸悍的意味兒。在一般情況下也是冷漠的,目空一切的。在不一般的情況下,則便是呵斥的,氣勢洶洶的了。相對應的,產生了另一種話語。它是卑怯的,忐忑不安的,甚至是驚慌失措的,低聲下氣的。更甚至是罪人認罪式的,它是普遍的「文革」之革命對象們的話語。他們明智地那樣說話,他們的日子就好過一點兒。他們若逞一時之勇不那樣說話,那麼他們所淪的境地就更悲慘了。即使在革命「造反派」們之間,以及紅衛兵們之間,只他們所配的話語,亦即第三種話語,也是表演性的。戲劇臺詞式的,起碼不是自然的,是刻意的,甚至是矯揉造作的,裝腔作勢的。仿佛彼此那樣說話,乃是一種語言特權。好比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只有貴族才配才有資格說法語,哪怕說得語法蹩腳,也是一種身份的榮耀。成分問題,政治立場,劃清界線或者「同流合污」,使夫妻之間、父母子女之間、親戚朋友之間,兄弟姐妹之間,乃至同校同班同學之間,以及街坊鄰里之間,都不能再操他們出生以後所慣用的日常語調說話了。

  是的,喬博士的話語,對肖冬雲而言,確乎是一種久違了的,更喜歡聽的話語。相比之下,趙衛東的話語怎能不失去魔力呢?她一想到就在今天中午,趙衛東還曾以從前那種話語關心自己的靈魂,就不能不因自己對他的話語的入迷而暗羞。

  多麼裝腔作勢的話語啊,自己怎麼竟會對那麼一種話語入迷呢?

  但是她又不免的內疚——才幾個小時過去,自己與自己所一度暗暗崇拜的,也明知暗戀著自己的人之間,竟彼此嫌惡起來了。不,不,不是彼此嫌惡起來了。他並沒有嫌惡自己,他只不過是妒火中燒。而是自己嫌惡起他來了,連他的話語都不能再忍受了……

  這麼快的感情的背叛,難道是道德的嗎?

  她又不由得在內心裡審問著自己了。

  喬博士的手臂不橫貼在胸前了。那自然意味著五分鐘過去了。他腳步無聲地走到她跟前,又一次將雙手輕輕按在她肩上。而她扭向一旁的頭轉正了,不但抬起,而且微微地後仰著了。她知道那樣他們的目光是會注視在一起的。她忽然非常渴望那樣。非常渴望被他注視著眼睛,聽他用溫柔的語調說話。哪怕是告訴她關於她命運的無法改變的劫數。

  「考慮好了嗎?」

  她本想說「我去」的,卻沒說,點了點頭。不吱聲是為了聽他對自己多說一句話。

  「那麼,去,還是不去?」

  「……」

  「即使你還是不去,我也不會對你不滿的。確實,你剛剛扇了他一耳光,你有理由在乎自己面對他時的感覺。」

  「……」

  「只是,連你都不去勸他,我會很失望的。那麼誰勸他,他還聽呢?他不打那種預防針不是等於不想活了嗎?」

  她終於開口說:「李建國認為,他精神錯亂了。我不許李建國在背後這麼議論他,可我心裡,也……也不由得這麼想……」

  喬博士慢言慢語地說:「我可以保證他的神精並沒有錯亂。你禁止李建國是對的。精神錯亂四個字是不可以隨便往別人頭上安的。」略作沉吟,又說,「面對毫無心理準備的現實,每個人的思想狀態是不同的。受教育越高的人,思想轉變過程往往越痛苦,越長。他是高三生,他在『文革』中的思想陷入的激情投入自然比你們三個要深要多。即使三十幾年後的今天,中國也仍有某些人的思想固定在三十幾年前的『文革』時期。只不過絕大多數人的思想跟著時代了,適應著時代了,沒有他們聚合思想的空間了,所以他們明智地沉默著了……」

  這一點是肖冬雲怎麼也想不到的。

  她忍不住問:「真的?」

  喬博士說:「真的。以後我們可以找時間長談。談『文革』,談現在,談政治,談愛情,談毛澤東,談蔣介石,談誰談什麼事都行。但這會兒,我們必須解決如何讓趙衛東打預防針的問題。」

  「博士,您再允許我發問一次。」

  「此時此刻的最後一次。」

  「談蔣介石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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