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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他頭腦裡只剩下了一個意識——開始了!眾叛親離開始了!先是一記耳光,然後是毒藥……

  「你究竟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你看你剛才,多習慣地就接出了一杯涼水呀!那是什麼水?那不是自來水!那是純淨水!那東西叫純淨水器!一按紅色的龍頭出熱水,一按藍色的龍頭出涼水,你看一眼想當然地就明白了是不是?可其實你第一次見識到了純淨水器,第一次喝了一杯純淨水!三十幾年前有那東西嗎?你享受著二十一世紀的成果你卻偏要與二十一世紀對抗到底似的,你怎麼回事?我們有何功德?你有何功德?配被高幹似的對待著?再看這些報,是專為我們印刷的!要花錢的!誰欠我們的債還不起,必得如此討好我們嗎?你知道為了使我們活過來,為了使我們繼續活下去,已經花了多少錢了?『老院長』扳著手指頭向我算了一筆賬,一百萬都不止了!接下去還要花多少錢沒法兒估計!」

  李建國的這一番話,簡直等於在訓斥了。每一句都像一枚釘子,一枚接一枚「射」入趙衛東耳中,洞穿耳膜,釘入頭腦。如果將趙衛東的頭腦比作一塊木板,那麼它上面怕是已經被釘子釘滿了。

  趙衛東表現得異常平靜。他離床開了門。

  李建國奇怪地問:「你開門幹什麼?」

  趙衛東說:「讓那些自稱為我們服務,自稱為我們花了一百萬都不止的人們聽聽。你多麼激動地充當他們的口舌啊。這證明你已經是他們的人了。他們不但應該信任你,還應該向你頒獎章。我不敞開門也讓他們聽到,你不是邀功無據了嗎?」

  李建國一下子跳起,沖到趙衛東跟前,反指著自己心窩,臉紅脖子粗地說:「我不是為了討好他們!我是為了你別再糊塗下去。」

  趙衛東以小學生在課堂上提問那種口吻問:「我糊塗不糊塗,是我個人的事,與你有何相干?」

  李建國誨人不倦地說:「雖然我們不再是紅衛兵戰友了,但我們畢竟還是老鄉,而且是同命運的人!」

  趙衛東冷冷一笑:「我,你,無論我們過去和現在,談得上什麼同命運?」

  李建國也冷冷一笑:「起碼我們現在是同命運!都只不過是僵屍復活。說得好聽點兒,都只不過是『文革』的活化石!」

  「你說完了?」

  「今天到此為止。」

  「那麼,滾吧!」

  「別忘了,這個房間並不是你家……」

  「滾!」

  李建國悻悻而去……

  李建國氣呼呼地走到自己房間門前,手已搭在門把手上了,卻不立刻推門進屋。

  他因不被理解而特別委屈,一轉身又去找肖冬雲。

  肖冬雲仍獨自在房間裡落淚。李建國問她怎麼了?她就將看見趙衛東揮舞鐵鍁朝鐵柵欄門發洩,以及自己如何扇了趙衛東一耳光的事,抽抽泣泣地說了一遍。李建國便將自己剛在趙衛東房間裡勸了些什麼話,以及趙衛東竟用「滾」字下逐客令的經過,也細述了一遍,未了問:「他是不是……」

  肖冬雲抬起淚眼望他,靜待他說下去。

  「他是不是……是不是那個那個……神經錯亂了呀?」

  李建國本欲說「瘋了」,但又不願那麼說。吞吐之間,終於想起「瘋了」的另一種較好的說法。

  「胡說!再不許這麼說他。」

  肖冬雲當即對趙衛東的正面形象予以嚴肅的維護。

  「那他是怎麼回事?」

  「……」

  「我勸他那些話有什麼不對嗎?」

  「你那是勸人往明白處想的話嗎?我要是他,你對我說那些話,我也用『滾』字往外趕你!」

  「就算我的話說得太坦率了,那總比扇他耳光強吧?」

  「所以我正後悔呢。」

  聽肖冬雲這麼說,李建國也多少有點後悔了。

  二人相對著默默無言地坐了一會兒,肖冬雲長歎口氣,自言自語似的又說:「也許,他真的有理由蔑視我們?」

  李建國聽得不大明白,低聲「請教」:「他指誰?我們是我們四個,還是我倆?」

  肖冬雲又歎口氣,心存內疚地說:「他除了指衛東,還能指誰呢?我們當然首先指的是我倆,也可以包括上我妹妹。」

  李建國板起臉問:「他憑什麼?憑什麼輕蔑我們?」

  「與他比起來,我們是多麼輕意地就放棄了信仰啊!」

  「信仰?什麼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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