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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而且,你不但允許他將雙手拍在你肩上,不但允許他擁抱你,吻你,還允許他叫你冬雲了?」

  喬博士不得不以聲明般莊嚴的口吻說:「趙衛東,你多心了。希望你能以較正常的心理想某些事。」

  肖冬雲也忽然大聲說:「你以為你是誰?是我的上帝?你我的關係,不過是三十幾年前同校初中女生和高中男生的關係,不過外加一層關係都是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一起長征一起遭遇了雪崩!但現在已經是2001年了。我們的關係和中國的『文革』運動一樣,早已成為歷史了!你什麼時候能頭腦清醒,徹底明白這一點?」

  輪到趙衛東顫著雙唇不知說什麼好了。

  他刹時淚盈滿眶。

  他覺得肖冬雲的話語像刀子,一句一下,將他的心切碎了。

  而肖冬雲說罷,一轉身跑入樓裡去了……

  喬博士安慰道:「你別生她氣。你們之間,難道不比我們之間更容易溝通嗎?你應該主動找她……」

  趙衛東口中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個字:「滾!」

  此時,有一名司機翻過院門跳進院裡,接著將院門打開了——於是司機們一擁而入,吵吵嚷嚷地朝趙衛東圍來。看樣子他們要教訓他一頓……

  喬博士挺身上前,橫伸雙臂加以阻攔,並厲聲喝道:「站住!你們也不先問問這是什麼地方!此地豈容你們撒野放肆!」

  司機們倒真的被鎮住了。一時的你望我,我望你,皆噤聲不再敢造次妄動……

  「老院長」率著一隊不同年齡男男女女的「白大褂」自樓內匆匆而出——此事最終以和解了結。司機們不僅得到了工具,還得到了人力支持。「老院長」自掏腰包,給了那名光頭司機一百元賠他半盒煙。他說他耳朵可能被震聾了,於是又為他檢查了耳朵,開了診斷,確保他的耳朵沒問題……

  趙衛東卻在交涉過程中獨自回房間去了……

  四名活轉來的紅衛兵都住單間。一則房間多的是。二則在最初的時日裡,也就是在他們都必經的昏迷階段,由於他們各自不同的狀況,需要極為細心的,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分別觀察和分別護理。所以住單間的「待遇」便繼續下來了,沒有什麼改變的必要。

  趙衛東進了自己的房間,見李建國順條筆直地躺在他的床上。李建國立即明智地坐了起來,關心地問:「你打針了沒有?」

  趙衛東不理他,接了一杯純淨涼水,一飲而盡。

  李建國一時覺得被冷淡得怪沒意思的,就挺識趣地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站住了。猶猶豫豫地轉過身,又問:「我怎麼你了,你連我也不理?跟我來的什麼勁兒呀?」

  趙衛東仍不理他,也順條筆直地往床上一躺,兩眼呆瞪天花板。

  李建國嘟噥:「你不理我,我還偏不走了。」嘟噥著,就當然而然地坐到一隻沙發上去了。

  房間裡沒電視,沒電話。只有單人床、一對沙發、三十幾年前木制的老式衣架和書架。書架上擺著小型的毛主席石膏胸像、選集,以及一些三十幾年前的報刊。刊是從資料館借來的;報是請印刷廠專為他們按三十幾年前的幾份大報的內容板式重新印刷的。總之三十幾年前不該有的東西都沒有。該有的一般都有了。至於熱水器,那是今天才增加的。既然真相已經說明,假戲不必再演下去,省得仍指派一個人專為他們燒熱水了。

  李建國第三次發問:「你怎麼就忍心不打聽一下肖冬梅的情況呢?」

  肖冬梅的不良反應已經得到了有效的控制,這使李建國和肖冬雲的情緒都大為好轉,起碼對各自面臨的生死問題樂觀了些。再加「老院長」和喬博士又分別推心置腹地與他倆談了一番話,使他倆的思想方式更現實了。

  趙衛東繼續裝聾作啞。

  李建國終於火了,大聲嚷:「趙衛東你死了?沒死你給我聽好!三十幾年前我李建國尊敬你,不僅因為你是咱們紅衛兵長征小分隊的隊長,還因為你是縣『紅代會』的常委!而我,是縣裡頭號『走資派』的兒子!實話告訴你,我尊敬你那是違心的,形勢所迫的,不得已裝的!為的是向你們紅衛兵靠攏,混進你們的組織裡,取得你們的信任,或者能對解放我爸爸起點什麼積極作用?否則你一名當年連團員都不是的高三生,有什麼特別值得我尊敬的地方?我剛入校,『文革』還沒開始那會兒,你見了我這個縣長的兒子,難道沒一副巴結的討厭模樣,搭搭訕訕地主動套過近乎嗎?現在已經是2001年了,『文革』早成為歷史了!中國大變樣了!剛才『老院長』告訴我,連『右派』們都一律平反了!連地富成分都取消了!那麼咱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平等了!我這個『走資派』的兒子已不是什麼『黑五類』子女了!你『紅代會』大常委的政治資本也等於是臭狗屎了!連我們三個初中生都不難明白的道理,你這名高中生怎麼偏不明白?!」

  趙衛東聽著聽著坐起來了。

  三十幾年前,當他剛升入高三,李建國當由小學生成為中學生時,他這個「小業主」的兒子,對李建國這個縣長的兒子,確乎是心存巴結之念的。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不是李建國的誹謗。而當他成為「紅代會」的常委以後,情況反過來了。李建國開始巴結他了,這也是一個事實。對李建國的巴結,他是進行過政治分析的。他分析的結論,與李建國自己三十幾年後的今天所「坦白」的,完全一致。但,兩個事實,經由李建國的口,大聲嚷嚷地說道出來,還是使他感到萬分的震驚。在人和人之間,某些虛偽關係不撕破,人和人之間還可靠另外的關係維持表面的親和甚至親愛。而一旦撕破,就會使雙方陷入僵冷。就會使雙方都覺得,連另外幾重關係,哪怕是雙方都企圖維持住的關係,也會變得虛偽了,變得仿佛利刃劃膚一樣皮開肉綻怵目驚心了。此時,雙方都會感到心裡疼痛。區別在於,僅僅在於,主動撕破關係給對方看的一方,可能並不尷尬,反而快感。而對方卻會在心裡疼痛的同時,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

  李建國正是那麼地快感著。三十幾年前,他多想像今天這樣對趙衛東大聲嚷嚷地說出剛才那番話啊!但三十幾年前他哪敢?今天都2001年了,他怕什麼呢?他覺得他不但被在岷山的雪下埋了三十幾年,連他撕破虛偽扒開真相給趙衛東看的勇氣,也被粗暴地壓制了三十幾年似的。他覺得再不說出那番話,他的勇氣就會由於長期憋在心裡而變質了。他覺得自己好傻——「文革」成為歷史了對自己有什麼不好?中國大變樣了對自己有什麼不好?城市裡到處吃喝玩樂的地方了對自己有什麼不好?如果自己真能順利渡過眼前面臨的生死關,當年的同代人都四十多歲五十來歲了,而自己卻仍是一名初二男生對自己有什麼不好?這一切加在一起對自己多好哇!可自己卻仍傻兮兮地跟著趙衛東的感覺對抗2001年的中國!是的,是的,他對抗那一座城市裡的現實,對抗2001年,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表演給趙衛東看的。是為了給趙衛東這麼一種深刻的印象——在政治上他是絕對可以信賴的……

  然而現在他急切地要擺脫趙衛東對他的思想的左右;急切地想要瞭解今天的中國;急切地想要瞭解2001年;急切地想要知道,在自己死了的這三十幾年中,是他祖國的這一個國家經歷了怎樣的一些事件怎樣的一些轉折?……

  他的話不但使趙衛東尷尬極了,也憎恨極了。尷尬和憎恨摻對成的那一種震驚,如同液體毒藥迅速地流在他的血管裡,並通過血管注入他的每一臟器。他覺得他的身體內部在處處燃燒。他似乎能聽到燃燒的嗞嗞聲。似乎能感到煙和腥焦味兒一陣陣從胃裡從肺裡直衝口鼻。仿佛,毒藥就下在他剛剛喝的那一杯水裡;仿佛是李建國誘騙他喝的;仿佛李建國只不過在反反復複地說著同一句話:我下的毒,我下的毒,我下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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