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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他們的「革命」事蹟,他全都樁樁件件地記在日記本上。當作「備忘錄」妥善保存。他甚至獨自想像過,他的日記,也許有一天會成為縣文史館的寶貴「革命文物」……

  然而這一切今天突然都沒了意義!

  僅僅因為他們的生命所不曾經歷的三十幾年的時間,就變成了荒唐似的歷史!

  那麼一場史無前例的,轟轟烈烈的,沖決堤壩一瀉千里的紅色狂瀾般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怎麼可能在三十幾年後的中國沒留下一點兒痕跡似的呢?

  它又怎麼會是荒唐的呢?

  當年千千萬萬的紅衛兵們到哪裡去了?

  不可能被後來反對「文革」的人一批批消滅了吧?

  看不出中國三十幾年中經歷了大清洗大屠殺的什麼跡象。

  那麼千千萬萬的紅衛兵當然還存在著了?

  他們怎麼能夠容忍他們也像自己一樣被視為不可理喻愚頑可笑的人呢?

  難道他們就沒有為捍衛自己們的正確進行過任何鬥爭嗎?

  毛主席不是說階級鬥爭路線鬥爭一言以蔽之政治鬥爭「過七八年來一次,規律基本如此」嗎?

  三十幾年是四個七八年啊,他們不搞政治運動他們都幹了些什麼呢?不搞政治運動對於中國而言難道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值得搞的嗎?或者他們也搞過,但復辟了的「走資派」們的勢力太強大,他們一次次的都失敗了?

  也許他們中有人轉入「地下」了?

  也許他們中有人上山打遊擊了?

  在中國,哪一座山頭是紅衛兵們佔據的紅色根據地呢?

  ……

  從公路拐向「療養院」岔道的路口,傳來各種車輛雜亂的喇叭聲。那兒一輛拖斗車的車鬥掉在路旁的溝裡,而車頭橫在公路上,造成了堵塞。

  一陣陣汽車喇叭聲攪得趙衛東更加心煩意亂。

  其實,在他和他的三名紅衛兵戰友間,他自己第一個明白時代發生了巨變,而他們四個所熟悉的中國已變成了一頁翻過去的歷史上的中國。只要不是白癡,這一點明擺著。但是他不清楚自己們怎麼就被那巨變的過程擱置在一旁了。聽了喬博士的講解,他終於解惑。

  然而他絕對地不相信他的生命正面臨著什麼危害。儘管他恐慌到了極點。

  他因發現不到適合自己存在的空間而恐慌。哪怕是小小的條件低劣的空間。他覺得自己「歷險」過的那一座城市裡不會有適合自己存在的空間。他與它格格不入。它也顯然排斥他。那麼這個叫「療養院」的地方就適合自己存在了嗎?倘中國竟為自己保留了這麼一處占地頗大,環境不錯的地方,那倒是自己的幸運了。院子裡有幾十株粗壯的楊樹,在其間踱步和思考綽綽有餘;沿內牆栽種的各種花開得也正美豔,足以賞心悅目;還有籃球場單雙杠,可供鍛煉身體。更主要的,這裡有他曾打算終生緊緊擁抱住的政治的元素。但——「療養院」不是療養院啊!這裡呈現的政治元素全是假的呀!正如《西遊記》裡的假西天不是西天。若離開此地自己可該到哪裡去呢?就算自己寧願留在這不真實的地方,又憑什麼資格像寄生蟲似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好比一撮毛,被從一張皮上抖落了。而那張皮不再是從前的皮了,它改變毛色了,並且連每一個毛孔的生理狀態也改變了。他附著不上去了。即使勉強附著上去,他的毛根也紮不進那張皮現在的毛孔裡去了。而他又尋找不到另一張皮可以附著可將毛根紮進毛孔,通過吸收皮下血液滋潤自己的色澤和柔韌度。是的,他首先因此而恐慌。這一點也是他最大的恐慌。其次他恐慌於他可能失去他的三名戰友。確切地說,他恐慌於他可能失去他的同類。不,不是可能,失去幾乎是肯定的了。既然他不相信自己會說死即死,當然也不相信他的三名同類會那樣。他並不因將會在生命關係上失去他們而恐慌,乃因將會在政治依存關係上失去他們而恐慌。只有三名戰友啊,只有三個同類啊,失去一個就少了三分之一啊!肖冬梅不是已經等於失去了嗎?才短短的四十幾小時裡,她就被院牆外的現實「洗腦」了,似乎與長征小分隊這個曾何等緊密團結的政治集體話不投機半句多了!而且敢於公然反駁、搶白和頂撞他這位「思想核心」了!而且還認了一位幹姐姐!而且還與那位幹姐姐難捨難分的了!他竟恨恨地想,她果真醜陋地死去才好!既然不再是自己的同類,既然背叛了自己,那麼他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感情關心她的死活?他一路上之所以像關心小妹妹一樣關心她,乃因那是政治關係的要求、責任和義務。非政治關係的責任和義務,也配再是責任和義務嗎?也值得再是自己對自己的要求嗎?李建國分明的也靠不住了。瞧他嚇成那種歇斯底里的樣子吧!顯然,只要給他一粒小小的藥丸,對他說:「懺悔吧!懺悔了,這粒藥丸就能保你的命!」那麼他准會激動萬分,不但懺悔,而且大罵「文革」和紅衛兵是罪惡橫行!肖冬雲呢,這個他暗戀的初三女生呀,這個他唯一認為可以也值得在政治關係所確定的感情之外,再多給予些俗常的男女感情的姑娘,她怎麼竟容忍別的男人將雙手放在她肩上?!怎麼竟容忍別的男人用那麼溫柔的目光望著她用那麼溫柔的語調和她說話?!甚而竟容忍對方擁抱了她吻了她?!

  他在走廊裡看到那一幕時,他的唇刹時火燒火燎地疼痛起來。從他那個方向,只能望到肖冬雲的背影。他見她被喬博士擁抱時,雙臂軟軟地下垂著。她的頭向後微仰,但那並不意味著是躲閃對方的吻,而似乎是主動地翹起下巴,以便將整個臉龐奉獻給對方。她那種姿態的背影,使他認為喬博士吻了她的唇!

  所以他感到自己的唇火燒火燎地疼痛……

  她為什麼那般地順從呢?

  為什麼不推開對方呢?

  為什麼不狠狠地扇對方兩記耳光呢?

  啪!啪!左右開弓,響亮的兩記耳光——那才是他應該看到的情形應該聽到的聲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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