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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第二十二章

  如果說關於中國現在怎樣怎樣了,關於當年的紅衛兵們現在怎樣怎樣了,是他頭腦中的主要思想,那只不過曾是而已。是他被關在公安分局的小黑屋子裡,一段段背毛主席語錄和一遍遍唱「抬頭望見北斗星」時的想法。

  此刻他頭腦裡沒那些想法了。

  此刻他想的是——如果中國沒給自己留下一處適合自己生存的空間,自己將怎麼辦?如果三名戰友也就是三個同類一個一個地背叛自己離自己而去,自己將怎麼辦?三人中頂數肖冬雲的背叛性質嚴峻,那意味著他將同時失去愛情。

  他從未懷疑過他對肖冬雲的暗戀會結出甜美的愛情之果。恰恰相反,他自信得很。他的私密的個人想像,絕大部分是與她聯繫在一起的——他們公開相愛了以後她會變得怎樣;他成了她丈夫以後她會變得怎樣;婚後的她留怎樣的髮式會使他覺得更好看;經常穿怎樣的衣服會使他更喜歡?等等,等等。

  他遲遲未向她傾吐暗戀之情與勇氣無關。其實他認為她的心房早已接納了他,而他也早已在精神上佔有了她。他只不過感到自己對她宣佈「我愛你」這句話的時機還沒成熟。也可以說前提條件還不具備——因為她的父母還被雙雙劃在政治的另冊裡,而這一點會妨礙他的政治人生……

  可現在,連他從前的私密的想像也似乎成了歷史。當然他仍有進行從前那一種想像的權利,但是從前那一種想像會順理成章地變為現實的鏈條似乎已發生了斷裂……

  現在他有了一個最明確的敵人那就是喬博士。他認為對方已經明擺著是他的情敵。起碼蓄意成為他的情敵。因而他也同時懷著強烈的政治敵意妒恨對方。如果對方不是他的情敵他未必非視對方為政敵不可。喬博士從不談政治。他連對方頭腦中究竟有沒有或可叫做「政治思想」的思想都根本不曉得。但是對方既已經明擺著是他的情敵了,那麼對方頭腦中肯定存在著某種最最反動的政治思想無疑。這種典型的當年紅衛兵們的邏輯暗示他,如果他要捍衛住他的愛,那麼他必須在政治方面與對方勢不兩立。即使對方莫名其妙也不是他的責任。只要他自己不莫名其妙就行。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趙衛東啊趙衛東,你只能而且必須在政治思想方面爭取比對方顯得高大,因為對方在學歷方面已是你根本無法與之相比的!

  他媽的中國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設博士學位了呢?

  怎麼好事都讓後來的中國人趕上了呢?

  對於趙衛東這名三十幾年前曾一心走「白專道路」而被「文革」鏟斷了此路的高三學生,博士學位不但是別人腦後爍爍耀眼的光環,而且是令他無比憤慨的。他恨恨地想,如果自己也有毛澤東那麼偉大的號召力,那麼一定要發動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或名曰別的什麼革命運動,而且首先不從文化方面首先從教育方面「轟開」缺口,將一概的博士們和正讀著博士的以及一心準備成為博士的男男女女統統打翻在地劃入另冊,叫他們在中國永無出頭之日。男的都發配到邊疆和農村去苦力地幹活,女的都留在城市裡掃馬路或掏廁所……如果他瞭解到「文革」「革」到後來對大小知識分子幾乎就是這麼幹的,他一定會因「英雄所見略同」而高傲而更加覺得自己不一般的……

  那一天夕陽在西邊的天空上滯留的時間很長,仿佛不甘輕意地落下去。它一天裡最後的光像老年人表達愛的方式,溫柔而矜持,照在楊樹們肥大的葉子上,使那些由於肥大而似乎慵懶的,甚至不情願在習習微風中多搖動一下的葉子,看上去油亮油亮的。若是黑色的,那麼如同從前的女人抹了頭油之後梳得板板的頭髮……

  趙衛東站立得累了,便將身子往毛主席像的像座上靠去。這一靠不打緊,竟將整座毛主席像靠得一晃。他因之一驚,立刻伸張開雙臂扶抱。不留神腳下被一道繩索一絆,扶抱變成了撲抱,結果將整座毛主席像撲倒,他自己也隨之倒下,身子壓在毛主席像上。原來那毛主席像是在他們到來之前,臨時請兩名雕刻石獅子的工匠加緊趕制的。用的是最廉價的材料——硬泡沫塊。一塊塊粘起,雕成後塗了兩遍銅粉,又進行了一番必要的做舊處理,看去像經過風雨的銅像。倘無一尊毛主席像,恐他們四名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造反有理」。但是在2001年,莫說在那一座城市,就是在那一省也尋找不到一尊毛主席的高大銅像了。用銅現鑄或用石現雕是肯定來不及了。也實在沒有那麼認真的必要。於是「老院長」決定用硬泡沫塊趕制。此決定使那件事變得容易多了。但泡沫塊畢竟太輕了,怕立得不穩,所以將底座用土埋了一部分。使之看去像是銅重壓陷下去的。在趙衛東們擅自「逃」出「療養院」的前一天,李建國曾鄭重指出,毛主席像座必須完全呈現在地面以上,否則會使人聯想到「埋」這個字,是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大不敬。「老院長」豈敢不嚴肅對待,趕緊派人找來附近農村的兩名民工另想穩固的辦法。接著就發生了紅衛兵們失蹤的事件,人們一時顧不上兩名民工在做的活兒了。兩名民工只對對付付地往地裡釘了一截樁,拉了一道繩索,便逕自而去。趙衛東正是被那道繩索絆倒的。他和毛主席的像一倒,繩索將那截木樁從地下扯出來了……

  幸而毛主席的像不是銅的,沒傷著他。弄倒了毛主席的像,他感到非常的罪過。雙手一,沒想到非常容易地就起來了。本能地四下裡看,見院子裡沒人,罪過不至於被當場指證,那一顆惴惴的心才算安定了。

  「嗨,那個人!」

  他循聲望去,見院門外一個穿背心的光頭男人,將一隻手臂從鐵柵之間伸入院子指著他。那只手滿是油污。

  他望著對方一時發愣。

  「跟你說話呢小哥們兒,請把那只鍁遞出來,借我們使一下行不行?使完保證還!」

  一把鍁就插在毛主席像後的草坪邊。是兩名民工插在那兒的。

  趙衛東扭頭看了一眼那把鍁,再回轉頭瞪望院門鐵柵後那光頭男人,不動地方。

  「哥們兒,小哥們兒千萬給個方便,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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