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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紅衛兵「長征隊」之隊長的頭腦,對「政治」一詞及其所代表的範疇時時處處的迫切需要,是「文革」開始以後才形成的心理現象。「文革」前他是全校出名的「走白專道路」的學生。「走白專道路」也就是不關心政治。所以「文革」一開始,他不得不明智地要求自己——得比全校乃至全縣一切學生都更加關心政治,也得表現出比別人們高漲十倍百倍的政治熱忱。唯此才能在政治面貌方面爭得和別人一樣的資格。他最初只想爭取到那樣一種資格罷了。並不敢奢望再多獲得一點兒什麼。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政治儘管對別的某些人很殘酷,對他這個解放前小業主的兒子卻似乎特別的慷慨和寵愛。他的口才使他不久便當上了縣「紅代會」的常委。而且,他的家庭小業主的成分,也由縣「紅代會」重新派人調查,重新劃定為「貧農」了。多好的成分啊!與工人階級平起平坐的成分啊!解放以後,他的父母因了「小業主」這一成分,人前矮三分,整天低三下四地過日子。可現在簡簡單單地就改過來了!既然他已經是縣「紅代會」的常委了,那麼他的家庭成分當然應該是貧農而非小業主。事後他知道是省城一位「造反派」大首領指示必須那麼做的。因為他是全縣第一個公開刷出標語支持對方所率領的「造反派」奪省委的權的。他那樣做僅僅是憑著一種像對考題一樣的敏感反應及時地表現「革命」而已,本不存在什麼非分之目的。而對方竟派了一名曾是省委中層幹部的「聯絡員」,秘密來到在省裡不起眼的小縣城尋找到他,單獨與他會談了一番。那「聯絡員」三十六七歲,曾是前省委的一位處長,與李建國任縣長的父親同級。兩個人會談的全過程,心理上都是那麼的不自然。在縣「紅代會」常委趙衛東這一方,坐在對面的不但是一位成年人,而且是他在當時那個年齡所見到的身份和地位最高的一個人;在對方,他是全省最大的一派「造反派」的首領所重視的一名紅衛兵小將。他前途無量,不定哪一天便會平步青雲,扶搖直上,成為省裡叱吒風雲舉足輕重的一位大權在握的政治人物。所以他對那「聯絡員」誠惶誠恐,顯得受寵若驚;而那「聯絡員」也對他恭敬有加,顯得有意巴結。那「聯絡員」告訴他,省委已被奪權,原班人馬皆成永世不得翻身的「走資派」,命自己秘密前來的人,不久將成為新省委的第一二把手。還告訴他,未來新省委的第一或第二把手,希望他再有一些突出的政治表現,以作將來接管新縣委大權,並進而到省城去為新省委擔當重任的資本。「聯絡員」離去後,由「白專道路的典型」而紅衛兵而「紅代會」常委,因是「紅代會」常委了,便由「小業主」的兒子而「貧農」的兒子的高三學生,徹夜難眠。他從而一百八十度地轉變了對政治的態度。他想政治可真像一雙釘鞋啊,若被一般的人穿了,不要說跑了,就是走一般的路,比如柏油馬路、鋪磚人行道、土路和山路,那也將是多麼的不舒服多麼的累腳的事啊!而且肯定會腳踝跌跟頭磨出雙腳泡的吧?但若被不一般的人穿了,情況卻是多麼的不同哇!只要是走在一條絕對正確的跑道上,即使不跑,即使只是裝出堅定不移地走下去的樣子,竟也會有意想不到的人生驚喜在各個轉彎處向人招手!是夜這高三的紅衛兵更加認為自己是不一般的人了。既然自己是不一般的人了,為什麼不索性大膽地穿上政治這雙釘鞋,以不一般的姿態走出自己不一般的人生呢?被將要成為新省委的第一或第二把手的人所看重,難道還不證明自己是不一般的人嗎?由此從前一向聞政治二字忐忑不安,「文革」開始以後對政治不得不表現積極活躍的他,打算全心全意地緊緊擁抱政治了。怎樣才能再有一些突出的政治表現,積累配擔當重任的政治資本呢?抄家打人構織政治罪名進行政治迫害那類事,是他的天性所不願幹的。他本質上畢竟非是惡人。他既驚喜於「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又挺信服惡有惡報的民間傳言。左思右想,終於形成了也要長征一次的念頭。當年的紅軍因長征而一舉威名天下揚,彪炳史冊;紅衛兵之長征,不也等於是「文革」中的英雄好漢了嗎?他越思越想越覺自己的念頭英明,越感到頭腦裡產生如此英明的念頭的自己不是一般的個人。便再也躺不住了,爬起來穿戴整齊,豪邁地大聲朗誦毛澤東詩詞《長征》,使他的父母聞而驚駭……

  他組織的長征之所以是秘密的,乃因他唯恐小小的縣城產生太多的紅衛兵英雄好漢。紅衛兵英雄好漢太多了,自己的政治資本的分量不就減輕了嗎?而肖冬雲之所以成了長征小分隊的一員,乃因他對她的暗戀。他希望她也能沾一點兒自己的政治光,使她的父母再沾一點兒女兒的政治光,早日從政治另冊上除名。肖冬梅之所以成了長征小分隊的一員,乃因姐姐的什麼事兒瞞得過父母瞞不過她。李建國之所以成了長征小分隊的一員,乃因肖冬梅雖然談不上多麼喜歡他,但他卻幾乎是她唯一的男生朋友。像許多花季少女一樣,一個自己不太喜歡卻也不太討厭,但非常喜歡自己,肯被自己呼來斥去的男生朋友,是她心理上所需要的。在人前她對他特別冷淡,帶搭不理的。那也是一種虛榮。朦朧模糊的性虛榮。能使她比較容易地獲得某種滿足。在人後她有時也對他挺溫柔的,樂於將自己的一些秘密透露給他,以抵消自己在人前對他的冷淡。而李建國這名帶頭起勁兒地大造自己「走資派」縣長父親的反的紅衛兵,一聽說有長征這等繼往開來的大事件在秘密策劃著,那還能不踴躍要求參加嗎?他是向趙衛東遞交了「血」書的。不過那「血」是用紅墨水製造的。他的真誠當時使趙衛東極受感動。

  趙衛東之所以也批准了李建國加入長征小分隊,不僅由於極受感動,也還是由於良心使然。他想若自己將來接管了新縣委大權,那麼李建國的父親李縣長就只能永遠地靠邊站了。他心底裡其實同意全鄉大多數民眾對李縣長的看法——基本上是一位熱忱為人民服務的好縣長。但縣一級幹部都被打翻在地了,竟僅留下一位縣長是好縣長,革命也沒法兒向民眾解釋呀!「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溫良恭儉讓」嘛!只要是為了革命的大局,虧待了一位好縣長就虧待了一位好縣長吧!虧待了一位好縣長,給予他的兒子一種獲得政治光榮的機會,不也算挺對得起他了嗎?尚未接管新縣委大權的這一名高三紅衛兵縣「紅代會」常委,當年認為自己很是具有些政治韜略了。

  他一旦緊緊擁抱政治,一旦義無反顧地往腳上穿了政治的釘鞋,他的一切思維就越發地政治化起來了。確切地說,是越發地「文革」方式起來了。最初體現為主觀服從客觀。逐漸地體現為客觀完全地主導主觀了。也就是說他的頭腦中再沒有一丁點兒高三學生從前的和自己的一般思想痕跡一般思維特徵了,百分之百地是「文革」方式了。他那麼思維不再像從前似的時有困惑和時不自信了。他覺得全盤接受「文革」的也就是當時的狂熱思想和狂熱思維方式,判斷起現實中的一切人和事來,一下子變成簡單明確的事了。用「革命」的、「不革命」的和「反革命」的三把尺子來分人分事,論人論事,對於他比用「代入法」解一元一次方程還容易。進而認為走政治人生比走「白專」道路容易多了……

  他們這支紅衛兵長征小分隊,每到一地,尤其是那些偏僻山村,既不但被待為貴客,而且往往被奉若神明。毛主席的紅衛兵呀!不歡迎他們還歡迎誰們呢?怎麼可以不心悅誠服地接受他們的「文革」指導聆聽他們的政治說教呢?而每到一地,他也帶頭宣傳「文革」的偉大必要性,慷慨激昂地號召當地村民,擦亮雙眼,密切關注少則幾十戶多則百多戶人家之間的「階級鬥爭新動向」。當那些村民也相互揭發和批鬥甚至分成勢不兩立的「陣線」了,他們便帶上他們認為是「革命」的群眾送給他們的雞蛋、紅薯白薯、乾糧鹹菜和水,高唱著「造反有理」的歌又踏上長征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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