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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他一邊大叫一邊向外沖去,出門時幾乎將門外那名「護士」撞倒。而那名「護士」,其實是從一所名牌醫學院借調來的副教授。

  「老院長」和喬博士顯然的都已顧不上理會他怎樣了。博士一邊向「老院長」走去,一邊望著肖冬雲婉言安撫道:「姑娘,千萬別絕望,一定要好好配合我們,一定要充分相信我們啊!」

  李建國引吭高歌起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在李建國的語錄歌聲中,喬博士挽著「老院長」快步離去。

  肖冬雲愣了幾秒鐘,起身追到了走廊上。她緊跑幾步,超在喬博士和「老院長」前邊,一邊倒退著走一邊懇求地說:「我相信!我相信你們的每一句話了!真的啊!如果我們竟使你們覺得那麼的可惡,那麼的可憎,我願代表我的戰友們向你們道歉,向你們請罪!可我也請你們救救我們,我們都不想死,我們都沒活夠啊!我們都是想正常地活下去的呀!」

  然而喬博士和「老院長」都不知該對她說什麼,也顧不上對她說什麼。

  在走廊盡頭一個房間的門外,他們站住了。

  「老院長」低聲對喬博士說:「這姑娘還不可惡,更不可憎。怪可憐的,你替我安慰安慰她吧!」說罷,進了那門。那扇門裡其實是搶救室。四名紅衛兵其實便是在那個房間活轉來的。它等於是他們的「產房」。

  此時的肖冬雲早已是淚流滿面。

  她雙膝一軟,跪了下去,抱著喬博士的腿,仰望著他泣不成聲地說:「博士,無論救活我妹妹需要我的什麼,我都是肯的。我的血,我的五腑六髒,我五官和四肢,我的皮肉和骨骼!我想開了,我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了,死活也無所謂了!救活我的妹妹吧!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愛她!」

  喬博士心為之碎,容為之動。他趕緊扶起她。他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她一下,並且雙手輕輕捧著她的臉兒在她眉心正中吻了一下……

  他無限柔情地說:「姑娘,上帝作證——我發誓,我將盡我的全力。因為能使你和你的妹妹活著,我會覺得我的人生更美好……」

  「希望……也包括我的兩名戰友……」

  「當然。當然也包括他們。我不會,不,我們全體,其實都不會對三十幾年前的你們今天的言行太計較的。你們被變成那樣不僅是你們的問題……」

  他又在她眉心正中吻了一下,之後也匆匆進了那個房間。在長長的走廊的另一端,有人也為博士兩次吻肖冬雲而心碎而動容——那就是趙衛東……

  他將自己的頭在牆上狠狠撞了一下……

  肖冬雲雙手捂臉蹲在地上哭……

  趙衛東懷著滿腹強烈的妒恨奔下樓梯,奔到樓外去了……

  李建國還在獨自不停地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妒恨的痛苦有時超過於對死亡的恐懼。

  趙衛東也流淚了。

  夕陽溫情脈脈的餘輝,又一次慷慨地照耀這個不久前才被神秘地命名為「療養院」,並且以接近高幹療養般的規格僅服務於四名紅衛兵的地方。毛主席塑像、刷在牆上的語錄、「服務」人員臂上印有「革命造反派」五字的袖標,以及胸前形形色色的毛主席像章,虛假地、戲劇化地延續著過去的一段非常年代。那一切如同一盤底片中混有一張三十幾年前的老照片底片,並且被不經意地沖洗在別的照片相紙上了……

  這個地處郊區的神秘的「療養院」,與2001年被商業時代的浮華包裝得紙醉金迷的城市,形成著甚是荒誕的對比。之間十幾裡公路兩側,有幾大片被水泥栓和粗鐵絲圈起來的,並被高豎的牌子顯示為「經濟開發區」的土地。在那幾大片土地上,處處堆放著建材、磚和沙石;拔地而起的樓房的框架,像種種類類盼望著人為它們製作了皮肉進而才能獲得生命的巨獸的骨骼。也有一排排門面低矮簡陋的小店鋪,外牆刷成淺粉或米黃的顏色。牆上還寫著醒目的商品廣告。字距和字行之間,按下著完整或不完整的髒手印,以及成心蹭抹得很長的橫著的或斜著的髒鞋印。紅衛兵趙衛東猜想得到,如果他有機會近看,肯定會發現幹了的痰跡或手指抹鼻涕的證據。那緣於惡劣的習慣和另一種妒。一排排小店鋪意味著是小家小戶賺錢積財的實體。底層人發洩妒火的傳統方式便是吐痰和抹鼻涕。紅衛兵趙衛東對那一種妒非常瞭解。因為他是全校學習成績特別優異的學生,他的照片總是貼在或名字總是寫在各科考試的狀元榜上,而他的照片和名字也曾被多次吐過痰抹過鼻涕。相對于成人所主宰的社會,中學生高中生們也全是底層人群。他們三十幾年前發洩在校園裡的嫉妒的方式,與成人社會底層人群發洩嫉妒的方式是一樣的。正因為他們也是底層人群,所以他們最容易被號召起來造反,並且最樂於接受「造反有理」的口號。十幾裡的公路兩側,除了「經濟開發區」和一排排小店鋪(它們使人聯想到穿著舊布新染的外衣,但襯衣襯褲沒得換,線縫隱藏蝨子的兒童),還有仿佛連綿不斷的攤床。一有車輛停住,攤主們雇的些個農家姑娘或少女,便蜂擁而上招徠生意。有那手頭拮据的攤主,乾脆鼓勵自己的女兒們濃妝豔抹了去守攤兒。

  十幾裡公路兩側,也像城市的步行街兩側一樣,湧動著商機和欲望。只不過與城市的步行街相比,十幾裡公路兩側,湧動著的是原始的商機和人初級的欲望。

  城市日漸旺盛日漸亢奮的生命力,通過公路向郊區野心勃勃地膨脹,刺激著公路兩側原始的商機和初級的欲望別出心裁不擇手段地共生共存又激烈競爭……

  趙衛東站立在「療養院」中那尊毛主席像下,望著城市的方向,自哀自憐的程度,猶如冤魂站立在通往陰曹地府的「望鄉台」上,索望著自己被索命小鬼用鐵鍊牽拽而來的陽間家園。

  他在心理上強烈地排斥那一座城市的存在。他完全不能理解,在一座很難看到一條政治標語,幾乎觸目都是經濟口號和商業廣告的城市裡,人們怎麼竟生活得那般無所謂似乎又那般的習以為常?倘整個中國都已變得像那一座城市一樣了,那麼他也完全不能接受中國的現實。

  在他想來,一個國家政治內容少,那就像空氣中的氧成分稀薄一樣的呀!

  怎麼普遍的人們會不感到缺「氧」呢?

  不整天呼吸政治這一種「氧」,人們的頭腦又為什麼而進行思考呢?在頭腦嚴重缺「氧」的情況之下,人的頭腦又何談進行有意義的、積極的、嚴肅的思考呢?人的頭腦倘不用來思考政治,那麼人豈不是像動物一樣,只須長著一顆頭就夠了,而不需要有頭腦這麼高級的東西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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