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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於是李建國就閉著雙眼講起來。

  他和趙衛東在兩天內的經歷,那簡直可以說是充滿了大義凜然的鬥爭性的。趙衛東本打算由自己來親口講的。但李建國既然爭這資格,他也不好表示反對。若反對,必有維護特權之嫌。他不願給他的任何一名紅衛兵戰友那種不良好的印象。他繼而一想,由李建國的口來講,效果比由自己親口來講更佳。因為李建國講什麼事兒都是喜歡誇張的。自己講得誇張了,有自吹自擂之嫌。別人講,無論多麼誇張,都是不至於損害自己正面形象的呀。而且,若謙虛幾句,還能獲得別人對自己意想不到的好感。這麼一想,他也就樂得休息一下自己的唇舌了……

  李建國果然講得起伏跌宕,懸念迭出,熱熱鬧鬧。只把個肖冬梅聽得驚心動魄,口中不時發出「哎呀」、「哎呀」的駭聲。李建國和趙衛東被拖入冷飲店後,趙衛東又挨了一頓拳打腳踢。他倒是一下也沒還手,只喊:「要文鬥,不要武鬥。」保安們以為他有精神病,出夠了氣,將他銬在暖氣管上。他就悲壯地唱「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被電棍擊昏過去的李建國,幾分鐘後蘇醒過來,見他被銬著,又叫駡起來,撲向一把椅子,還想高舉著砸什麼。保安們制伏他比制伏趙衛東多費了不少力氣。最終他也被銬在暖氣管上了。他們就一齊唱「抬頭望見北斗星」。唱罷,又背毛主席語錄。你背一段,我背一段,專背那些最能體現革命英雄主義的。比如——「這個軍隊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只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戰鬥下去。」比如——「成千成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

  冷飲店的承包老闆聞訊趕來,見整面牆那麼大的進口櫥窗玻璃「變」成了一地玻璃顆粒,店內桌倒椅翻,星期六晚上的黃金營業時光,除了兩廂站立迎候自己的服務員及保安員外無一消費者,怒髮衝冠的程度可想而知。正訓罵著服務員及保安員,又聞店堂之後有人朗誦語錄,備覺火上澆油。幾步踱到店堂之後,瞪眼審視著趙衛東和李建國,連連頓足,一迭聲地說:「倒黴!倒黴!」

  一名保安討好道:「老闆,讓他們賠償就是了!若賠不起,就罰他們在店裡做工!」

  趙衛東和李建國也不理睬他,口中仍念念有詞不止。

  那老闆心知肚明地說:「賠個屁!無論公了還是私了,我跟倆瘋子能有什麼理可講?罰倆瘋子在店裡做工,我這店還開不開啦?給派出所打電話,讓所長親自來!」

  那討好不成的保安喏喏而去……

  在步行街上有買賣的人,那怎麼也算是黑紅兩道都吃得開的人,與地段派出所的關係當然混得稔熟,處得火熱。不一會兒派出所所長果然帶著幾名下屬匆匆駕到。雙方見了,少不得拍肩握手,稱兄道弟一番。那種親密的情形,趙衛東、李建國真真地看在了眼裡。

  李建國就說:「中國修了!確實修了!連『老闆』這種稱呼都重新時興了,事實上的奴婢還能不存在嗎?衛東你瞧那當老闆的,分頭油光,皮鞋鋥亮,還戴副墨鏡,真像解放前資產階級的買辦!你再瞧那派出所所長,腦滿腸肥,不是民脂民膏撐成那樣才怪了呢!對那老闆點頭哈腰唯命是從的樣子多麼下賤……」

  趙衛東未正面回答李建國的話。他低聲背了一首詩。是聞一多的《紅燭》:

  紅燭啊!

  既制了,便燒著!

  燒罷!燒罷!

  燒破世人的夢,

  燒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們的靈魂,

  也搗破他們的監獄!

  派出所所長斜眼望著他倆說:「我看不但是一對兒瘋子,而且是一對兒不滿現實思想反動的瘋子。」

  老闆同意地點著頭說:「請你親自來處理,是要當面告訴你——既然明擺著是倆瘋子,我也沒什麼別的打算了,自認倒黴了。但你們得替我出口氣,瘋子撒野,也須給點顏色嘛!」

  「對,對。讓瘋子記住點兒擾亂社會治安的教訓,同樣是我們的職責啊。老弟儘管放心,氣我是肯定會替你出的。這條步行街自從剪綵,從沒發生過如此公然又惡劣的事。這也等於往我臉上抹黑呀!」

  派出所所長說著,轉身沖趙衛東和李建國吼:「一會兒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於是將他們銬在暖氣管上的銬子打開,兩人被押上了警車。這幾十步的過程裡,呵斥、恐嚇、推搡、三拳兩腳自然是免不了的事。

  兩人被押到派出所,又被銬在一間小屋的暖氣管上。此後便沒人「打擾」他們了。也沒人送水喝,沒人送口吃的。喊過叫過背過唱過的他們,早已是口乾舌燥,嗓子冒煙。是夜悶熱,那小屋也沒扇窗,只門上方的鐵條間,有混沌的空氣裡外流通。那是走廊裡的「二窖」空氣,吸入時一點兒新鮮的感覺也沒有。兩人一身身地出汗,汗都將衣服濕透了。他們終於是不喊不叫不背語錄不唱「抬頭望見北斗星」了。抗爭的豪情銳減,肉體和精神都有些疲憊不堪了。從那小黑屋裡只傳出一種聲音,各自的手掌拍在臉上、脖子上和身體上的啪啪聲。小黑屋裡蚊子多極了。啪啪之聲一陣響過一陣,天亮方止……

  一隻手拍蚊子,占上風的必是蚊子。當蚊子們不進攻了,隱蔽起來了,兩個人臉上、脖子上、身上和那只用以消滅蚊子的手上,已被叮出了不少紅包,奇癢難耐。那自由著的一隻手撓不到的癢處,便只能靠蹭牆來解癢……

  李建國流淚了。

  趙衛東以為他懦弱了,便強打精神娓娓地給他講革命志士們的事蹟——說有一位革命志士,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之下寧死不屈。敵人就將他拖入一間小黑屋。那小黑屋是敵人繁殖蚊子和跳蚤的地方。黑暗中伸手一抓能抓一把蚊子,身子一滾能壓死一片跳蚤。革命志士被銬在了床上,結果等於是提供給蚊子和跳蚤的美餐,三天后死時,全身上下沒一寸皮膚沒起包的。但革命志士至死也沒屈服……

  李建國說:「你別跟我講這個,我有足夠的革命鬥志,用不著誰鼓勵。」

  趙衛東問:「那你為什麼流淚?」

  李建國坦率地說:「我想我父親了。咱們離開家鄉時,我父親也正被關在牛棚裡,真正的牛棚。怕他畏罪自殺,反捆了他雙手。你想真正的牛棚裡夜晚蚊子還會少嗎?雙手都被反捆了他可怎麼辦呢?我不但想他,這會兒簡直還心疼死他了。他畢竟是我父親呀……」

  趙衛東就教育他道:「你應該這麼看問題,你與你父親的關係,首先非是什麼父子關係,而是為毛主席革命路線而戰的紅衛兵小將與頑固『走資派』的關係。『走資派』是社會主義時期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的頭號敵人。我們不從肉體上乾淨徹底地消滅他們,對他們已經是特別的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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