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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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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國講到這裡,趙衛東插言道:「不錯,我當時是那麼教育建國的。我要求自己表現得比建國更堅強。因為,我是你們的隊長。在嚴峻的考驗面前,我應該做到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美人不能動。」 都道是一心不可二用,此話未必不謬。比如紅衛兵李建國,那會兒便正一心二用著。他嘴上講述著引以為榮的經歷,心裡想的卻是他暗戀的人兒肖冬梅。像趙衛東那一天以前從沒那麼久地握過肖冬雲的手一樣,他那一天以前也從沒握過肖冬梅的手。不,別說握沒握過了,就是連碰也不曾碰過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想。事實上這位小縣城縣長的兒子,性意識方面的覺醒是很早的。而且是一名常在被窩裡以手淫自慰的少年。倘他的少年時期非是三十幾年前的火紅年代,而是官僚特權膨脹氾濫的年代,那麼他必是紈絝子弟,偷香竊玉的能手,甚至可能是摧花折蕾的惡少。或者已是少管所經常的「回頭客」。什麼都可以是一種時髦。「革命」也可以。尤其當一個少年只須戴上袖標便幾乎有了專革他人之命的特權,而自己則不必擔任何「革命」風險的情況下,「革命」不僅是時髦,且是大快樂。它轉移少年對所戀的異性的親近渴望的作用,比任何事的作用都靈。李建國是斷不敢向肖冬梅提出握一握她的小手兒的要求的。他那樣做的結果只能使肖冬梅視他為「流氓」,起碼被斥為有「流氓」之念於是從此輕蔑他。既然趙衛東堂而皇之地說出了一套「革命」的理由得以久握肖冬雲的手兒不放,肖冬雲還那麼的願意,他當然也要一借那「革命」的理由的光了。不過他感興趣的非是肖冬雲的手,而是她妹妹肖冬梅的手。他閉著雙眼,嘴裡講述著引以為榮的經歷,一邊想像自己緊握著的是肖冬梅的一隻手,進而通過對那只手的持握,想像自己正對肖冬梅的整個身體的享有。儘管他的語速是從容不迫的,他誇張性的用詞似乎證明他的心無旁騖全部投入,其實他的每一根神經都由於持握著的「肖冬梅」的手兒而激動而戰慄而亢奮…… 他繼續講述他和趙衛東天亮後怎樣被派出所移交到了公安分局,在公安分局怎樣受到審問,怎樣被懷疑是一起未遂的爆炸事件的策劃者,以及他倆如何如何表現得一身浩然正氣,如何如何以親眼目睹的事實和親身遭遇批判種種中國變質的現象…… 此時在四個人中,有一個人是最被忽視的,明明存在著而又仿佛並不存在似的。 這個被忽視的人就是肖冬梅。 另外三個人誰也沒注意到她臉色越來越蒼白,呼吸越來越短促,已經雙手抱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很久了…… 忽然,肖冬梅身子一歪倒下去了…… 三人這才慌亂起來…… 兩小時後,「老院長」在會客室召見他們。陪同「老院長」召見他們的,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陌生的白麵男子。「老院長」介紹說,那陌生男子是去年才從美國留學歸來的人類生命學博士,姓喬。博士學位是由美國紐約大學授予的。目前在中國擔任人類生命學研究所副所長。「老院長」強調說,喬博士是專程從北京趕來的…… 「孩子們,現在到了我們不得不,也應該告訴你們真相的時候了……」 趙衛東打斷了「老院長」的話,他認為對方不配稱自己們「孩子們」…… 「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毛主席和江青媽媽才有資格稱我們『孩子們』,連周總理也要稱我們小將的!」 他抗議的口吻是那麼的明顯。 「老院長」微笑了一下,以特別寬厚的語調說:「好,我就稱你們小將……」 趙衛東第二次打斷了「老院長」的話,說那也不行。說自己沒法相信對方是「同一戰壕的戰友」;說給他的感覺是,對方倒是與被「美帝國主義」用金錢收買了的人物關係挺親密的。他這麼說時,連看都不看一眼肖冬雲或李建國,自信他的每一種態度,都在資格上絕對地代表著兩名紅衛兵戰友。儘管他的兩名戰友,就緊挨著他坐在他一左一右。 肖冬雲和李建國,用莊嚴的沉默承認他絕對地代表著他們的權力。 「老院長」與喬博士對視一眼,沉吟地說:「沒想到稱呼問題在你們方面也成了一個問題,稱你們『先生』和『女士』如何,總該能夠接受的吧?」 他說更不行。說「先生」和「女士」,那是不折不扣的資產階級之間的稱呼。若稱他們「先生」和「女士」,明擺著是對他們的侮辱…… 「這……」 「老院長」一時被難住了。 「請問,你們讀過《紅岩》這一部小說嗎?」 喬博士開口說話了,問得彬彬有禮。趙衛東被問得愣住了。他當然是讀過的,卻不知道肖冬雲和李建國是否也讀過。而且,據他從各類紅衛兵戰報上瞭解到的情況是,《紅岩》的兩名作者已被定成了「叛徒」,他估計不到喬博士接下來會就那一部小說再問什麼,更沒法預先在頭腦之中儲備下回答的話。事實上他心裡認為,連那麼激情地宣揚革命精神的小說都被禁了,還有另外的什麼小說配在中國存在呢?但這一種疑問一說出口,便會招來不堪設想的政治禍殃。所以《紅岩》對這一名高二紅衛兵,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 他只有沉默。並且冷笑。以冷笑掩飾他的被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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