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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聽進心裡去了……」

  「那你複述幾句來證明。」

  「假如他不對你的靈魂狀態密切關注和監察,那麼你就要進行深刻的自我反省,就要問自己一個為什麼了……」

  「還有!關於靈魂性質那幾句重要的闡述,你一句也沒聽是不是?!」

  「聽了……」

  「說!」

  「靈魂這個東西,靈魂這個東西……」

  李建國見肖冬梅分明的說不上來,趕緊從旁提示:「靈魂這個東西,倘不屬￿革命的性質,那麼,遲早有一天註定了……」

  「那麼,遲早有一天註定了……」

  肖冬梅雖經提示也還是複述不上來。

  趙衛東微笑了一下,以更加溫柔的語調又說:「我的話不是『最高指示』,只不過是我學用革命哲學的一點點心得體會。無保留地暢談出來,他人能聽進心裡去一兩句,對我便是榮幸了。快別逼冬梅複述了。但是我還想強調一點,我所言之『你』,不是專指誰的。即不僅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咱們四名紅衛兵戰友中的任何一人,也是針對一切對靈魂問題存在各種各樣糊塗觀念的人……」

  於是肖冬雲主動要求重新交代自己兩天裡的經歷。

  她說:「聽了衛東關於靈魂問題的闡述,我深受教育。我承認我剛才有些地方交代得不明不白,是由於害羞心理在作怪。現在,讓我的害羞心理見鬼去吧!」

  於是趙衛東為她的態度鼓掌。

  於是李建國也鼓掌。

  肖冬梅仍閉著雙眼,相隨鼓了幾下掌。其實,趙衛東和姐姐又說了些什麼話,她一句都沒聽入耳。

  她的頭腦昏暈得只想躺倒身子便睡……

  肖冬雲既讓自己的害羞心理見鬼去了,那重新交代的過程也就不再受到趙衛東、李建國的盤問加逼問了。一個人一旦絲毫也沒有了羞恥感,再要將一件原本很害羞講的事講清楚,便容易多了。由於她講得過細,直聽得趙衛東、李建國兩個一陣陣臉紅。他們一陣陣臉紅卻又都不能低頭,也都不能轉臉望別處。那樣肯定會被認為聽得不認真。更可能被認為自己們思想意識不良。否則低頭幹嗎?否則臉紅個什麼勁兒?所以他倆互相誰也不看誰,四隻眼睛全目不轉睛地望在肖冬雲臉上。好在一旁的肖冬梅閉著眼睛強撐精神坐在那兒,不知他倆一陣陣地臉紅。肖冬雲自己則望著遠處,邊交代邊告誡自己什麼細節都別繞過去,也沒太注意他倆臉紅不臉紅的。在肖冬雲方面,邏輯是這樣的——只有交代得甚細才證明袒露靈魂的虔誠;只有態度極其虔誠才不致再被懷疑什麼;只有不被懷疑什麼了,才足以最終證明自己靈魂的絲毫也不曾墮落。兩個二十四小時的離散啊,在如此漫長的一段時間裡,在如此一座處處存在著對人的靈魂的誘惑,簡直可以用聲色犬馬、燈紅酒綠來形容的城市裡,靈魂這東西是完全可能接連地墮落多次的呀!不甚細地交代,自己的靈魂又怎麼能真正過得了紅衛兵戰友的監察關呢?

  她說,當這座不可思議的城市裡的壞男人打她的壞念頭時,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女兒家的處女貞操。她說,首先想到的竟是這一點是多麼慚愧的事呀!相對于自己一名紅衛兵的靈魂的純潔性,她女兒家的處女貞操又算什麼呢?身體不過是一己的,正如趙衛東所闡述的,靈魂卻是具有共有性和公有性的。即使自己被強姦了,那也不過是自己的身子受到了糟蹋。而身子不過是受靈魂附寄的嘛!她說她首先應當勇敢捍衛的,斷不該是什麼女兒家的處女貞操,而該是自己那共有且公有的紅色的靈魂……

  李建國聽糊塗了,忍不住要求她將她的意思說得更明白些。於是她舉例說,好比誰家失火了,自己的孩子被火困在屋裡,自己要冒死沖進火海搶救的。但,在那一刻,倘閃念於頭腦的,竟是孩子的生死以及與之相關聯的養老送終問題,思想境界就未免太低俗了;而如果閃念於頭腦的,乃是中國之革命、世界之革命或多或少一個接班人的問題,才見境界之高。看起來都是大人救自己的孩子,但支配行為的動機有高低之區別。此例相對於自己而言,雖然自己面對壞男人勇敢無畏了,但將自己的處女貞操放在第一位去捍衛,而對自己靈魂的是否完好卻連想也沒想,也是一種境界的高低之分呀。如果首先想到要捍衛的是靈魂,那麼即使肉體被強姦了,靈魂也等於被捍衛住了。反之,雖然壞男人們的壞念頭並未得逞,但自己將自己的靈魂擺在了肉體之後,甚至根本忽略了靈魂的結果是否完好,也意味著自己降低了自己靈魂的紅色等級……

  李建國還是聽不大明白,較起真兒來,還要問什麼。

  趙衛東卻似乎早已完全理解了肖冬雲的意思,舉手示意李建國別再問,讚賞地點頭道:「冬雲能這麼嚴格地解剖自己,很難能可貴的。革命的哲學有時體現為一種普及的大眾化的哲學,有時則體現為一種特別高級的理論,只有隨之進入特別高級的革命邏輯中去,才能有所領悟。」

  李建國便有幾分不悅地嘟噥:「好好,算我理論水平低……」

  肖冬雲被他的樣子逗笑了,思考片刻,又解釋道:「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太看重自己的處女貞操了。而這也就意味著我太看重自己的女兒身了。如果有一天革命需要我犧牲它,我會不會怕死捨不得呢?我們不是常講自我解剖、自我批判,要自己和自己刺刀見紅嗎?我正是這樣要求自己的呀!……」

  趙衛東終於轉臉看了一眼李建國,以評論的口吻說:「冬雲講得還不夠明白嗎?」

  李建國嘟噥:「她早那麼講,我早就明白了!」

  肖冬雲是被那個自稱是畫家的男人護送回來的。

  趙衛東就這一點又評論道,此點證明著這所院子以外,仍有對紅衛兵心懷好感,可以去進行發動的革命群眾存在。肖冬雲說,「老院長」暗中告訴她,那個自稱是畫家的男人其實是精神病患者。而且患的是有暴力傾向那一類精神病。她居然沒遭到嚴重傷害,實在是一大幸事也是一種奇跡……

  趙衛東問:「他何以知道那個男人是精神病患者?」

  這高二的紅衛兵,這四人「長征小分隊」的「思想核心」,言談語述之中,每用文言古話。「何以」啦、「試想」啦、「休矣」啦、「然」啦、「否」啦、「哉」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它們與三十幾年前普遍流行的紅色話語體系相結合,形成一種堪稱獨特的紅衛兵語言風格。誰對此種語言風格駕輕就熟,似乎證明著誰的革命理論之修養的層次便不一般。趙衛東自然是「相結合」得挺有水平的。所以在他們的「長征」過程中,他的三名紅衛兵戰友才唯其馬首是瞻。那能使一名無論男性或女性紅衛兵平添魅力的語言風格,並不包含有什麼真正算得上修養的文化成分,不過是幾分妄自尊大加幾分意欲置人於死地而後快的攻擊性再加幾分武斷和玄談式的邏輯色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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