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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趙衛東的目光像鐘錶的秒針,將三名紅衛兵戰友的臉當成刻有時間的並列的鐘錶盤似的,勻速移動了半分鐘。這使他們都明白,自己們的「思想核心」又要開始長篇大論的教誨了。果然,趙衛東以從容不迫真理在胸的語調說:「剛才,親密的紅衛兵戰友肖冬梅同志,向我們談到了所謂靈魂問題。並且以強烈的抗議的態度,對我們是否有權關注和過問自己親密戰友的靈魂狀況表示了她的異議。我首先聲明三點:一、我認為她的問題提得好。這個問題,本是應該由珍惜自己靈魂之革命純潔性的人提出的,既然我們還沒來得及提,被親密的戰友肖冬梅同志首先提出了,所以好。因為正確的思想以答辯的而非宣戰的方式體現,更有益於證明其正確性和真理性。二、我們視她為我們親密的紅衛兵戰友,仍稱她為我們親密的紅衛兵戰友,乃因我認為,在目前的情況下,每一個曾經與我們思想一致的人,對我們都顯得異乎尋常的重要。進一步說,當革命處在低潮時期,每一粒革命的種子都是寶貴的。三、親愛的戰友肖冬梅同志這一粒革命的種子,現在而論,顯然的,不如她從前那麼飽滿了。好比一粒麥種或樹種浸水了,受濕了,將會有不茁壯的株苗在不適當的節氣生長出來了。這不應當成為一件引起我們憎恨的事情。同志們,同志們啊,這首先是一件值得我們痛心的事情啊!心痛而情真。這個情,是紅色的情,是革命的情,是治病救人的情,而絕不是其他任何庸俗的情。以上三點,我認為,應是我們對親密的戰友肖冬梅同志的基本立場、基本態度、基本的,繼續所持的友愛原則。當然,如果她諱醫忌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只要她不公開成為我們思想的敵人,我們還是要只痛心,不憎恨,爭取將她重新團結到我們中間來……」

  在趙衛東娓娓而談的時候,他的三名紅衛兵戰友,都保持著習慣了的靜默。並且,都注視著他。他們都曾是特別尊敬他的。而肖冬梅對他的尊敬,更是比肖冬雲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可以說她相當崇拜他這位紅衛兵兄長。只要他一開口,她就仿佛被催眠著了。他剛剛度過男性的變聲階段,嗓音初定,青春期的沙啞已完全被年齡的篩子濾去。唱起歌來像圓潤的嘹亮的小號,說起話來像薩克斯管,像簫。而她聽他唱歌就像欣賞演奏,聽他說話就像聽他唱歌。愛聽得要命。聽不夠。用當今的講法是,他的聲音很性感。起碼對她如此。

  但此時此刻,她恨不得雙手嚴嚴實實地捂他的嘴;恨不得扼住他脖子;恨不得揪住他的舌頭,將他的舌頭從口中拽出來,一截截扯斷。並且扔在地上踏扁蹍碎。對於她,他說話的聲音已不再悅耳動聽。恰恰相反,如鐵皮一陣陣蹭在玻璃板上,刺激得她腦仁隱隱地顫疼。以前她認為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代表著一種無比正確的思想,都在真理的不可懷疑的範圍以內。現在,她則根本聽不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麼了。儘管他的話一如既往地說得明明白白。卻越是明明白白越使她不知所云。她很想大發脾氣,因為他將她比作「一粒」種子。「粒」字使她感到他將自己比得輕乎又輕,小而又小。哪怕比作「一顆」種子,她也愛聽點兒。又覺得自己實在沒來由發脾氣。因為他同時還認為她是「寶貴」的。還視她為「親密的戰友」。還對她懷有「紅色的」,「革命的」那個「情」。一方面她從他的話聽出來,他顯然的已將她歸於「另冊」,也就是不珍惜自己靈魂之革命純潔性的人一類;另一方面,他又確確實實在用他的話語表明,他對她仍懷著深深的,聽來令人感動的,無比高尚的友愛……

  是的,他的話仿佛是咒語,使她處在一種特別生氣而又特別不能生氣的境地。她知道,顯然的,她一旦發作,她就使自己變得不可理喻了似的。她比聽李建國滾瓜爛熟地背那一段毛主席語錄時還尷尬,嘴上像被貼了封條,只有呆瞪著「思想核心」張口結舌不停地眨巴眼睛的份兒……

  姐姐肖冬雲和李建國都以十分同情近乎可憐的目光瞧著她。仿佛她是一個極端淺薄而又極端不自量的、在老方丈面前鬥法,才三言兩語就懵裡懵懂地徹底被鬥敗了的小和尚……

  趙衛東繼續以溫和之至的、誨人不倦的口吻說:「下面,請允許我再粗陋地談一談我對靈魂問題的一貫看法。同志們,親愛的紅衛兵戰友們,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徒,故我們是無神論者。我們是不承認宗教迷信所宣揚的那一種可以脫離肉體而存在,可以重新轉世投生的所謂靈魂的。在我們馬克思主義的信徒這兒,靈魂即精神。一個人的靈魂狀態即一個人的精神境界。我們整個革命隊伍的精神境界,是由每一個具體的革命者的精神境界組合成的。紅衛兵者,何許人也?革命者隊伍的後備軍耳。所以,一名紅衛兵的靈魂狀態的革命純潔性怎樣,絕不僅僅屬￿個人問題,而是關係到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成敗與否的大事情。這個事情大得非同小可。所以我們每一名紅衛兵,都有著神聖的權力和責任監察另一名以及一切紅衛兵戰友的靈魂狀態。同時自己的靈魂也必須受到任何紅衛兵戰友的密切關注和監察。這乃是互為的權力、互為的責任。神聖而又天經地義,責無旁貸。靠著互為的權力和責任,我們足以使我們靈魂的革命性像蒸餾水一樣純潔,像水晶一樣透明,只要有一點點私心雜念,有一點點享樂主義的細菌,有一點點非革命性的七情六欲的存在,都理應受到嚴肅的批判和徹底的消毒。試問,不如此,一個嶄新的理想的世界,又怎麼能由我們去創建?我們紅衛兵為了革命二字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袒露我們的靈魂嗎?我們應該是沒有隱私的人。是的,我們當然有靈魂,但我們需要隱私幹什麼?對革命我們何隱之有?對主義我們何私以懷?我們要響亮地回答,無隱,無私。因而,我們無隱無私的靈魂,實際上應該是共有的,公有的,你的即我的,我的即你的。我關注你的靈魂,也是在關注我自己的靈魂;我監察你的靈魂,也是在監察我自己的靈魂。我這一種特權不是我強加於你的,而應被理解為你賦予我的。故它在這一特殊的意義上尤其神聖。你的靈魂絕不應因為被我關注被我監察而惴惴不安。恰恰相反,倘我不對你的靈魂時時刻刻事事處處履行神聖又高尚的權力和責任,你才應該有惶惶不可終日的表現,仿佛你的靈魂已變成了不值得別人一瞥的東西。因為那意味著我對你已不負絲毫的責任了。就像農夫不再對一粒種子負任何責任一樣。那你就要進行深刻的自我反省了,就要自己問自己一個為什麼了。而且,那時,只有那時你的抗議才是積極的抗議。因為你那時只有經過強烈的抗議,才可能重新爭取到自己的靈魂共有和公有的資格,才可能重新獲得別人關注和監察你自己靈魂的真誠責任。同志們,紅衛兵戰友們,靈魂這個東西,倘不屬￿革命的性質,那麼,遲早有一天註定了會屬￿反革命的性質,遲早有一天會被修正主義、資產階級和反革命所共有和公有,除了這根本對立的二者它別無選擇。而這一點是早就被革命的主義、革命的哲學、革命的辯證法所一次次地證明了的……」

  趙衛東的語調溫柔極了。他的溫柔乃是由真情實感產生的。不是偽裝的。因為對於他,肖冬梅不但是一名紅衛兵戰友,還是他所愛的姑娘的親妹妹。當著他所愛的姑娘的面,他一再提醒自己對肖冬梅的批判幫助應該是循循善誘的,和風細雨的。他很自信,一向特別滿意自己分析問題的紅色理論的水平和循循善誘的能力……

  他語調溫柔地喋喋不休著的時候,肖冬梅漸漸地眯起了雙眼,漸漸地由眯而閉著了。她的腦仁兒也就是中醫所指的「百會」那兒,以及兩邊的太陽穴是更加疼了。那是一種針紮也似的疼。趙衛東的話語宛如一柄長長的帶倒鉤的針,蠍尾也似的,一次次紮穿她的耳膜,紮向她腦神經無形的敏感處。她為了減輕那一種無法形容的疼痛感,就暗自做深呼吸。不知什麼原因,呼氣反比吸氣少。而這就使她的頭腦開始缺氧。結果她坐得不正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輕微地搖晃起來……

  姐姐肖冬雲望著趙衛東那雙明澈的大眼睛裡卻異彩呈現。那是由於崇拜的緣故。她覺得他對於靈魂問題的闡述何等的精闢何等的好啊!什麼問題一旦由他來言說,一下子就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他頭腦中的思想,怎麼就總能一貫地正確著,總能與革命的思想紅色的真理那麼的吻合呢?她又一次暗生自卑了,也又一次暗覺幸福著了。而且又一次在內心裡對自己說——被這一位紅衛兵兄長所愛是多麼的幸運,暗暗地也愛著他又是多麼地值得的事!他將來如若不是一位紅色的革命理論家才怪了呢!

  見妹妹那種心不在焉的樣子,她嚴厲地問:「你注意聽了沒有?!」

  肖冬梅以極小極小的聲音回答:「姐,我注意聽了……」

  「聽進心裡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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