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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別哭,別哭,你這不回來了嗎?這不又和你的紅衛兵戰友們在一起了嗎?」

  她真的覺得委屈了,哭得更厲害了……

  她推開「老院長」,轉身投入「姐」的懷抱,求助似的小聲說:「姐,我可怎麼辦啊?」

  「姐」什麼都不說,又將她推向了「老院長」那邊。之後,「姐」一轉身坐入車裡去了——她覺出「姐」已將什麼東西塞入她手心……

  公安局的那位處長對「老院長」說:「人我們找回來了,移交給你們了。沒我們的事兒我們該回去了。」

  「老院長」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他們先後上了自己的車。那位處長上公安局的車前,猶豫了一下,走到「姐」的車旁,彎下腰打開車門對「姐」說:「怎麼,還不走呀?我看她對你倒比對她親姐姐還親了。透露透露,怎麼和一名紅衛兵的關係搞得如此難捨難分?我對她們可一點兒好感都沒有。三十幾年前我父親是公安局的處長時,沒少被她們折騰……」

  「姐」將臉一扭,未理他……

  肖冬梅隨著姐姐肖冬雲及「老院長」們進了那所院子,鐵柵門自動關上了。她落後一步,展開「姐」塞在她手裡的紙條偷看,見紙條上寫的幾行字是——要是不願待在那地方了就給我打電話,我赴湯蹈火也會趕來把你營救出去的——並清清楚楚地寫著「姐」的手機號碼……

  她轉身隔著鐵柵門朝外望,「姐」的車仍停在那兒。車窗搖下了,「姐」正向她招手……

  四名紅衛兵戰友重新相聚在一起,似乎彼此間都變得很陌生了。話不投機的情況經常發生,每每辯論甚至爭吵得面紅耳赤。

  頂數肖冬梅最具有「造反」精神。她堅決地聲明自己永不再早請示晚彙報,永不再「三敬三祝」,至於批評和自我批評,那也得看別人究竟錯了沒有自己究竟錯了沒有。她毫不諱言自己已不能整天不想別的,只一味兒像從前似的在「靈魂深處鬥私批修」了。她甚至坦率又大膽地承認自己的靈魂已墮落了……

  對她最有批判權的當然非她的親姐姐肖冬雲莫屬。

  肖冬雲問她已經墮落到了什麼程度?

  她就大談跟「姐」在一起的種種開心。末了說:「反正我不想再待在這種鬼地方了!」

  親姐姐肖冬雲恨不得又扇她耳光。

  和妹妹正相反,肖冬雲一再表明自己絲毫不曾墮落。她誠實之極地彙報自己與紅衛兵戰友們分散後的經歷。當她講到那個偽裝好人的男人怎樣企圖侵犯她,以及那個半好半壞的司機怎樣對她心生歹念趁人之危時,紅衛兵戰友趙衛東和李建國一再打斷她,板著臉口吻嚴肅地詢問得很細。似乎不詢問得細,不聽她講得一清二楚,便有可能被她含糊交代蒙混過關。而那些經歷,一則是她不願重新回憶的,一則是她一個女孩兒家極不好意思明明白白地講的。她既不往明白了講,趙衛東和李建國自然就覺得她講的有破綻,也自然就對她的絲毫不曾墮落存有幾分正當的懷疑。

  肖冬梅從旁聽著他倆對姐姐一句推進一句的,細密不露的,簡直就等於是審問的訊問;看著他倆一忽兒嚴肅得可謂冷峻,一忽兒側目而視,眼神乜斜,分明是在揣度的表情,以及姐姐一心想要交代得清清白白,卻又難免的有所遮掩,不便掰開了揉碎了細說端詳的窘態,早已按捺不住沉默的定力,一迭聲地高叫:「抗議!抗議!我替我姐姐抗議!」

  不料姐姐反瞪著她大加訓斥:「你不悄沒聲兒地反省,叫什麼叫?抗的什麼議?我該不該抗議我自己還不知道嗎?用不著你替我抗議!滾回宿舍老老實實反省去!」

  趙衛東卻說:「別叫她滾回宿舍去。叫她親眼目睹我們之間這一場靈魂和靈魂的短兵相接刺刀見紅,對她有特別的教育意義。興許有助於我們將她已墮落不堪的靈魂拯救過來。」他對肖冬雲這麼說完,倏地一轉臉,猝不及防地問肖冬梅:「那麼我們給你一個機會,談談你抗的什麼議吧!」

  肖冬梅就理直氣壯地說:「你倆,有何權力監察別人的靈魂?我們四個民主選舉你倆是什麼非常工作組了嗎?我們四個離散後,兩天裡各自當然都會有一番經歷的,誰愛講便講,不愛講的也算不上是隱瞞罪過。幹嗎一句句盤問加逼問的?幹嗎非將一件好玩兒的事兒搞得大家都神經兮兮的?心理都有毛病了呀?」

  肖冬梅說此番話時,肖冬雲竟沒打斷她。甚至是在靜靜地、全神貫注地聽她說。但一次次的,不由自主地將雙眼瞪得更大,將兩條帥氣青年那種英眉高高揚起。以表明她愕異的和並不被影響的立場。直至妹妹說罷,一分多鐘的集體的沉默中,她還是沒開口。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她真的覺得兩天之內妹妹的變化判若兩人。她當然認為妹妹的話是完全錯誤的。究竟錯在什麼地方,究竟該從哪一個角度予以批判,又是她的認識能力和理論水平所達不到的了。對於自己所受的盤問加逼問,她不僅覺得委屈,其實也是反感的。只不過她要求自己認為,委屈是不對的,反感是不對的。要求自己認為,趙衛東和李建國兩名男性紅衛兵戰友,當然是有盤問自己加逼問自己的權力的。至於他倆為什麼有那樣的權力,她心裡又感到說不清道不明的糊塗一片了……

  像趙衛東暗戀著肖冬雲一樣,李建國也是暗戀著肖冬梅的。趙衛東暗戀肖冬雲是不徹底的保爾?柯察金式的。而那不徹底的部分,是維特式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所複合成的初戀心理,使他對肖冬雲既不可能如保爾?柯察金抗拒冬妮婭迷人的藍眼睛那麼「原則」,亦不可能如維特那般一心幻想著怎麼取悅于夏綠蒂的芳心。前一種不可能乃因他只不過是保爾?柯察金的中國模仿者。模仿者相對於事物的原狀必然是不徹底的。後一種不可能則是時代的文化背景造成的。在三十幾年前的中國,所謂「維特式的煩惱」,是根本不允許公開言說的一個話題。是整整一代人中的「維特」們的集體的隱私。仿佛是一種不存在的事實。儘管這名高中紅衛兵的性格,其實很接近著維特的內向和憂鬱……

  李建國之暗戀肖冬梅,就沒趙衛東愛肖冬雲那麼矛盾了。他愛得相當簡單,以不至引起反感的取悅為方式。也愛得不失原則。那原則便是——會使肖冬梅不高興的話不說;會使肖冬梅不高興的事不做;會使自己直接站在肖冬梅對立面去的態度,那是一定不能明確地表達出來的。哪怕肖冬梅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是他很想反對的。在這一點上,他往往顯得特別的好脾氣。兩天前他對她的大聲斥責,以及他砸了臨街櫥窗的衝動行為,是由於他受到的刺激超過了他的自製力。那是一次「反常」。他正因而失悔。

  所以,聽了肖冬梅那一番抗議的理由,李建國表現得相當平靜。他隨口背了一段毛主席語錄——「一個正確的認識,往往需要經過由物質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質,即由實踐到認識,由認識到實踐這樣多次的反復,才能夠完成。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就是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

  背完,就鄭重地表過了態似的,不再出聲了。在那樣一種時刻,背那樣一段毛主席語錄,莫說使趙衛東和肖冬雲感到莫名其妙,連肖冬梅也不由連連眨眼,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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