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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我已經沒有親人了,父母去世了。哥哥也不在了。不但沒有親人了,而且,連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也沒發現。總算一不留神撿了你這麼個小妹,總算漸漸的喜歡你了,卻沒法兒留住你……」

  「姐,只要我仍在這座城市裡,我一定經常回你家看望你……」

  「回咱們的家。」

  「對。回咱們的家。咱們的家多好啊!如果我不得不離開這座城市,那麼無論我到了哪裡,都會經常給你寫信的……」

  「但願。」

  「姐我到了別處,我會想你的……」

  「我信……小妹,千萬別因為你把我蹬下床那件事兒瞧不起我……」

  「姐,咱們都忘了那件事兒吧!」

  兩人說著話的過程,車內一直回蕩著一首流行歌曲:

  見到你真的不容易

  仿佛隔著幾個世紀

  我們之間還能擁有的

  只是越來越遠的距離

  也許分手才是最好的結局

  這樣的話我還是我你還是你

  有些事我早已不在意

  有些事你也該慢慢忘記……

  車內回蕩著婉約纏綿的歌唱,如訴如泣,使人聯想到最後一場洗刷秋葉的霏雨,雖細細地下著,雖滴滴滿含著雨對葉子一向的柔情,而那一樹樹的秋葉,卻再也沒心思附於斯了,紛紛的無聲無息地飄落,寧肯鋪向濕漉漉的石徑或無路的土地……

  音響開關是經肖冬梅的手輕按的。她對「姐」那輛車本身的興趣遠不及她對車內音響裝置的興趣。至於音響裡傳出什麼內容的歌唱,她倒是不太留意聽的。三十幾年前的這一名初中女紅衛兵,對於三十幾年後演繹少男少女初戀情懷的歌唱,是不怎麼發生共鳴的。設若她也成了一名發燒友或追星族,那是很需要經過一番時代的改造的。她甚至不願認真聽一聽歌唱者究竟是男是女。她的頭隨著那婉約纏綿的歌唱扭來扭去,只不過在辨聽聲音到底是從哪個部位發出的。就情歌而言,她更喜歡聽三十幾年前的《敖包相會》或《在那遙遠的地方》一類……

  所以,當她終於發現「姐」臉上流淌著淚水時,她是多麼的驚訝啊!

  「姐你又怎麼了?」

  她問得疑惑也問得不安,並用一隻手撫摸了一下「姐」把握方向盤的手。依她想來,「姐」應該開心才是。畢竟的,她又和親姐姐在一起了。眼前這一位「姐」,不但了卻了自己強加給她的一份義務,而且也從此擺脫了自己一籌莫展的依賴啊!

  「姐」任淚水在臉上流淌著,低聲說:「我捨不得讓你離開我。」

  她這才明白「姐」臉上的淚水證明著什麼。本以為「姐」剛才那番依依不捨的話,是相互有了點兒感情的人們即將分別時照例都要說的,想不到卻是「姐」如此真心實意的話!

  她一時沉默,反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好了。再聽那歌唱,似乎是專為她和「姐」的即將分別而如訴如泣著了。

  及至車開到她所熟悉的那所院子的大門外停住,望著寫滿院牆的紅色標語,以及院中那一尊揮招大手的毛主席塑像,紅衛兵肖冬梅自己臉上,也不知不覺淌下了淚。親姐姐肖冬雲坐的那輛公安局的車在「姐」的車前停住,親姐姐肖冬雲和三名公安人員已下了車,在等著她倆也下車。

  「你就是從這兒逃出來的?」

  「嗯。」

  「這地方還挺好的。把牆上的標語粉刷了,把毛主席像移走,再把周邊環境好好改造一番,我看值得投資辦一所療養院,或者開發成一處度假村。再不建成封閉式管理的私立中學也不愁生源……」

  「不好……」

  紅衛兵肖冬梅想到的卻是在那院子裡度過的數天數夜,半軍事化的生活,聞號作息的嚴格時間制度,要求自己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的實違各自性情的自覺,以及早請示晚彙報、鬥私批修、政治學習、批評和自我批評……

  「不好?我以為只有這種地方才更適合你待……」

  「姐」奇怪地轉臉看她。

  「可……可現在我覺得這種地方一點兒也不好了。」

  紅衛兵肖冬梅快哭了。離開那所院子還不到兩整天,她已經非常的不願回到那所院子裡了。

  從院子裡走出了穿白大褂的「老院長」及兩名「軍宣隊員」,他們和公安人員們說些什麼,公安局的人指了指「姐」的車——於是「老院長」朝「姐」的車走來……

  「姐」的雙手這才離開方向盤。「姐」剛用手絹擦去臉上的淚痕,「老院長」們已走到了車旁。

  「姐」用愛莫能助的目光看著她,低聲說:「下車吧。」

  她不得不打開了車門。那一刻,淚水盈滿了她眼眶。

  她剛一下車,「老院長」就將她擁抱住了,親切和藹地說:「孩子,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紅衛兵肖冬梅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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