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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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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在這一個晚上,在這一個時刻,三十幾年前的這一個中國山區小縣的初中女紅衛兵,吃著的喝著的聽著的看著的,幾乎全是她出生以來根本不曾吃過不曾喝過不曾聽過不曾看過的。尤其不曾聽過不曾看過的,一陣比一陣猛烈地衝擊著她的視聽器官,使她內心裡湧起著一陣陣莫名其妙又難以抑制的衝動。其時整個樂隊在樂臺上反復不休地只唱短短的三個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唱得情熾如焰加聲嘶力竭,使人聽來仿佛惡狠狠似的。若不細聽,極容易將「我愛你」誤聽成「我害你」。留長髮那三個隊員的頭猛烈地前仰後合著。猛烈的程度與猛烈的音響挺合拍的。仿佛三頭伴著打擊樂做頸椎操的雄獅。而那三名「和尚」隊員,一忽兒將海獅般光溜溜的禿頭密議陰謀似的聚在一塊兒,就像三隻打了蠟的鱉殼被擺在一起似的;一忽兒又驟然三分,仿佛被三條看不見的線扯著。而每一次分開,都伴著一通鑼鳴和一通鼓響…… 對肖冬梅而言,他們的形體動作比他們的唱比他們近乎瘋狂的擊打所奏出的混合音響更精彩。她看得有意思極了。是的,是看得有意思極了而非聽得有意思極了。因為她對聽重金屬搖滾樂還覺很不適應。因為她出生以來,還沒接受過此方面的「培養」。 她差不多是喊著問「姐」:「姐,他們出名嗎?」 「姐」將嘴湊在她耳上,以同樣大的,仿佛要喊醒一個植物人般的高聲回答:「在全國數不上他們,可在本市大名鼎鼎!我認識他們,他們都叫我姐!」 紅衛兵肖冬梅不禁對「姐」又一次刮目相看起來。 「姐」用手勢招來了女侍者,對女侍者比劃了幾下。女侍者會意地離去。肖冬梅不懂「姐」比劃那幾下的意思,也懶得費嗓子問。 她忽然覺得她所看著的情形,自己從前確曾看見過似的。 究竟在什麼場合什麼情況之下看見過呢?肯定是看見過的!於是她就努力地回想,想啊,想啊…… 刹那間,歌唱和樂響頓停——酒吧裡一時顯得肅靜極了。 只有空氣仿佛還在震顫著。 肅靜中這兒那兒響起了輕輕的掌聲…… 掌聲中「姐」接過女侍者送給她的一束花,起身邁著模特那種優雅的步子走上樂台去,向那些樂隊隊員們獻花。「姐」並沒虛誇,他們顯然真的認識「姐」。而且,顯然與「姐」的關係還很稔熟,很友好。「姐」什麼話也不說,仿佛首長進行照例的接見似的。區別是,首長接見是一一握手,「姐」的接見方式是一一擁抱他們,並與他們貼臉。她看出「姐」的接見方式是他們所歡迎的。因為「姐」望向誰,誰就迫不及待地伸出雙臂,臉上浮現出愉快的笑…… 她聽到她身後有一個女性的聲音低問:「上臺獻花的是何許人?瞧那副君臨天下似的派頭!」 一個男人的聲音悄悄回答:「別小瞧了她。曾經是本市文藝圈的『大姐大』。可有過一陣子號召力呢!別人拉不齊全的『走穴』班子,只要她一出頭,都得給點兒面子的。現在是不行了,『過氣』了。只有臺上那幫二十幾歲的小青年還在乎她的捧場,互為利用唄……」 肖冬梅不禁循聲扭頭,以狠狠的目光朝那一對兒私議「姐」的男女瞪去。她對自己那一瞪特別滿意。認為畢竟可算自己很俠義地小小地報了「姐」一次恩。經她狠狠的一瞪,那一對男女再沒出聲兒。在這種地方,居然有人分明地懼自己三分,她不唯對自己特別滿意,甚而有些暗自得意了。 但她其實也挺感謝那一對男女的私議——因為通過他們的私議,使她瞭解了「姐」從前的「歷史」。而這是她暗自希望有所瞭解的。她覺得僅僅知道「姐」從前也曾是模特很不夠。她時時刻刻感到自己和「姐」的緣分帶有太大的偶然性。甚至可以說帶有太大的戲劇性。當然也帶有她一直疑惑不解的荒誕性。她明白與「姐」相處的日子不會太多。離別也許是很快很快就將面臨之事。一想到這一點她甚至有幾分惆悵。她願在離別以後思念這位「姐」,並且在對別人,比如對自己的親姐姐談起這位「姐」時有的可談。而不是一問三不知…… 她猜「大姐大」的意思那一定是指一個女人很「牛」;她猜「過氣」的意思那一定是像從前的女人們說一件衣服或一床被單的布質「過性」了一樣;但「走穴」是怎麼一回事兒她就無法猜到了…… 二十四個小時多的時間裡,她已從形形色色人們的口中聽到了不少自出生以來從沒聽說過的單詞話語——比如「酷」、比如「秀」、比如「碟」、比如「網」和與「網」有關的系列單詞「網蟲」、「網友」、「網吧」等等,等等。 她以為「網蟲」是蜘蛛或蠶一類的地球上新發現的,而且像蟑螂一樣寄生於人家的新蟲子…… 她以為「網友」可能是指經常結伴張網捕魚的人們之間的關係…… 她以為「網吧」就是「王八」,不解人們談到「王八」為什麼像談到龍鳳似的一臉神秘兮兮的表情…… 她以為「偉哥」是本市一位破過世界紀錄的體操全能冠軍;以為「伊妹兒」是什麼連環畫上的學齡前女童,就像她自己所知道的「三毛」和「小虎子」一樣。而大人們也談論「伊妹兒」,純粹是由於他們的孩子或小弟弟、小妹妹們的需要而相互郵寄那一冊連環畫…… 或是連環畫家們好像又另外創造出了一個「三毛」,並且是沖著大人們的喜歡創造的? 「愛之病」又是一種什麼病呢?——正如她將「網吧」誤聽成「王八」一樣,她也將「艾滋病」誤聽成「愛之病」,還以為本市的人們普通話的標準發音方面有待進一步提高…… 「股」大約是某種「菇」嗎? 「菇」可以是一道單炒的菜嗎?為什麼人們一談起這一道菜,有的眉開眼笑,有的垂頭喪氣呢?難道菜還有論一支一支的嗎?難道居家過日子菜炒得不好還罰款嗎?否則為什麼談「菇」的時候必談錢呢?心疼錢就別吃「菇」這一口菜算了嘛!如今又不是三年「自然災害」的年頭了,怎麼還有炒了「垃圾菇」充饑的可憐人呢? 忽然她大叫:「我回憶起來啦!」 於是,臺上的「姐」和那些長髮的禿頭的小夥子們,以及周圍的男男女女們,一齊將目光投射在她身上了。 她終於回憶起來了,她在看電影時看到過和剛才臺上的情形相似的演唱情形。所看的那一部電影是《怒潮》,是為了號召批判「反黨的毒草電影」而看的。前邊加映的是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的新聞片,內容是赫魯曉夫訪問美國與尼克松擁抱。內容還介紹了美帝國主義社會腐朽的方方面面,包括腐朽的所謂的文化和文藝——其中便有長髮的光頭的或白或黑的男人瘋狂歌舞的鏡頭…… 「姐」那會兒正與最後一名光頭隊員擁抱,欲吻他的光頭。聽到她在台下叫,「姐」不由得扭頭呆望她…… 她自知失態,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然而「姐」還是放開了雙手捧定的那一顆光頭沒顧上吻一下,匆匆踏下臺回到了座位。 「姐」小聲嗔怪地問她:「你叫什麼?回憶起什麼來了?」她更加不好意思了,唔唔噥噥地說其實也沒回憶起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兒,只不過興奮得想叫…… 「姐」又問:「真興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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