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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她佯裝誠實地點點頭。

  「姐」繼而說:「在這種地方,興奮了叫一聲也沒什麼難為情的。別這麼不好意思。想唱歌嗎?」

  「想啊!」

  「會唱些什麼歌兒?」

  「會唱的多啦!」

  在這一點上她倒是特別的誠實。因為她本是紅衛兵宣傳隊的獨唱演員啊!「姐」灌入她胃腸中那半杯洋酒的酒精,已遍佈於她的血液之中,並開始在她的神經系統中作祟著了。那一點兒微量的酒精,足以使她徹底忘掉了她一向恪守的端莊。雖然她此前已領教了飲出生以來第一杯啤酒那一種飄飄欲仙昏頭昏腦的暈眩……

  不料「姐」起身大聲宣佈:「現在,我這一位是電影學院表演系學生的妹妹,要為諸位獻一首歌……」

  「姐」又飲得醉意醺醺了。

  躍躍欲試又那麼矜持地,半推半就地,她已被「姐」牽著手兒領到臺上了……

  居然沒人鼓掌。男男女女們以漠然的甚而不屑的目光望著她……

  長髮的禿頭的樂隊隊員們早已下了台,分散地坐在台下飲著酒和飲料,或吸煙……

  人們的漠然和不屑使她好生惱火。於是她引吭高歌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是她自己認為最能體現她高音的歌。她也的確唱得特別嘹亮……

  人們還是無動於衷,都非常奇怪地望著她。這也使她覺得人們的表情都怪怪的……

  然而「姐」為她大鼓其掌。在一片似乎充耳未聞的帶有故意的安靜中,「姐」並不左顧也並不右盼,目光專注地只望向她,旁若無人地鼓掌不止。仿佛是在用自己的掌聲對那種故意的安靜進行高傲的破壞。仿佛她是只唱給「姐」一個人聽的。「姐」的樣子仿佛還是在用掌聲證明,唯自己一個人對歌唱的欣賞是卓爾不群的,也是絕對權威的……

  於是長髮的禿頭的二十幾歲的搖滾樂隊隊員們,也相繼鼓起掌來,並紛紛作粗門大嗓的喝彩:

  「好!……」

  「靠舵手!」

  「再來一首!」

  感到十分尷尬的肖冬梅本欲紅著臉踏下臺的。但「姐」的掌聲以及「姐」的支持者們的掌聲和喝彩,將她阻攔在下臺的臺階口了。她明白,如果她不唱了,下臺了,那麼等於是自己擺脫了尷尬,而將「姐」以及「姐」的支持者們置於尷尬境地於不顧了。她不僅明白這一點,還明白那些小夥子們的掌聲和喝彩,其實所支持的不是她的歌唱,而是「姐」的孤單……

  她不忍心下臺了。她想,如果自己那樣做了,自己就太不仗義了。

  於是她又開始引吭高歌,唱道:「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此段唱,乃「文革」中最廣為流行的語錄歌之一;也是毛澤東的「老三篇」中《為人民服務》的開篇兩句。儘管在場的男女大都是「文革」中才出生甚至「文革」後才出生的人,卻顯然的都對此段唱不陌生。

  「姐」以及「姐」的支持者們用掌聲為她伴唱。

  然而她唱的不止於那兩句,她仍接著往下唱:「張思德同志就是我們這個隊伍中的一個同志。……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託我們的哀思,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

  她接著唱出來,就分明的是那些在酒吧裡「刷夜」的男女們聞所未聞的了。在她看來,人們的表情更加怪怪的了。她的唱牽動了人們的回憶——《為人民服務》曾是小學語文課本中的一篇課文呀!包括「姐」在內的人們,十之七八在小學時代是學過的呀!難道臺上這穿海魂衫裙的小妞兒,竟要而且竟能將《為人民服務》從頭唱到尾嗎?

  是的是的,她不但要那樣,而且能那樣!

  在「文革」中,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一篇,不但被當年天才的作曲家從頭譜到了尾,而且曲子譜得節奏明快,旋律酣暢,宛如行雲流水一般。當年像她一樣能從頭唱到尾的紅衛兵,又何止千千萬萬!

  她是越唱越嘹亮越發的情緒飽滿了!

  「姐」以及「姐」的支持者們,不再用掌聲為她伴唱了。一方面,「姐」們只顧驚訝地聽著了,已忘記了鼓掌。另一方面,他們完全不清楚後邊的曲子,捕捉不定那曲子特殊的節奏感了,沒法兒繼續用掌聲為她伴唱了。

  待她一氣唱罷,掌聲重新響起,鼓掌的可就不僅是「姐」們了。所有的男女都鼓起了掌。而且那掌聲一旦重新響起,似乎就有點兒要經久不息的意思了。

  「好!」

  「來勁兒!」

  「還聽!還聽!」

  樂隊中的一個禿頭小夥子躍上臺,將「姐」獻給他們的那一束花獻給了她,也不管她樂意不樂意,摟抱住她就在她臉上親出了聲響……

  他放開她後,攔在臺階口不許她下臺,並且大聲替她義務報幕:「感謝諸位鼓勵,再露一手!下面接著唱的是……」

  他吊胃口賣關子地停頓不說了……

  人們紛紛著急地跺腳……

  「下面接著唱的是《紀念白求恩》……」

  他識趣地剛一蹦下臺,她的歌聲隨即響起:「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五十多歲了……」

  從頭至尾唱罷,人們仍不依不饒,一再要求她唱《愚公移山》。而「老三篇」的這一篇,到她和她的親姐姐以及兩名紅衛兵戰友開始她們的「長征」那一天,作曲家劫夫還沒來得及通篇譜完曲。在「文革」中業已流行的,僅是此篇的幾段罷了。但「文革」時期的某些紅衛兵,具有一種簡直稱得上傑出的「革命才能」,那就是可以即興地移植和編輯業已流行的一切「革命歌曲」的旋律,將一切文字當成歌詞而大唱特唱——包括「兩報一刊」所發表的洋洋萬言的大塊批判文章和社論。紅衛兵肖冬梅便具有那樣的才能。她起初一愣,隨即鎮定自如了。

  她謙虛地說:「還沒有人將《愚公移山》一篇從頭至尾譜完曲。所以我恐怕唱不下來。不過我可以試一試。唱不下來時只求大家別笑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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