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紅色驚悸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二 | |
|
|
胖子司機瞟了她一眼,以一種近乎助人為樂的語調說:「姑娘,要不要我停了車,讓你看個夠?你耽誤的時間我不收錢。」 肖冬雲立刻將頭扭了回來。她羞紅了臉無濟於事地說:「不,我不是……我沒有……」 「得啦!甭解釋。哪個少年不熱戀,哪個姑娘不思春。」 肖冬雲從小說裡讀到過「思春」一詞。並且曾偷偷地查詞典,明白了其實就是姑娘想與男人親愛在一塊兒的意思。同時,認為那是一個姑娘最下賤的心思。儘管詞典上可沒這麼注解。 她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轉臉瞪著司機抗議地大聲說:「我不是姑娘!」 她原本的意思,是想強調她是一名女紅衛兵,而且是一名「萬水千山只等閒」的長征隊的女紅衛兵。但話說了一半,驀地想到自己的紅衛兵身份是絕不可向這個司機暴露的,於是將後半句話及時吞咽回去了…… 「不是姑娘?那你年紀這麼小就嫁人了?」 胖子司機成心挑逗她多說話。三十來歲的他其實頂喜歡自己車上坐的是三十歲以下的女乘客。他認為一路上和她們言來語去地逗逗悶子,是計價器顯示以外的另一種「收入」。 「你胡說!」 紅衛兵肖冬雲臉上又一陣發燒。 「那你說你不是姑娘是什麼意思?是你不是處女的意思?」 「你!」 「處女」一詞,也是她從小說裡讀到的。也是偷偷查詞典才明白了意思的。對方竟敢朝不是處女方面想她,不僅使她感到受辱,而且使她大為惱怒了。唉,唉,肖冬雲啊肖冬雲,你怎麼這麼倒黴呢?怎麼上了這麼一個不要臉的流氓開的車呢?她很想命他停了車,自己下車一走了之。可就在那會兒,忽然的又想到了妹妹想到了兩名紅衛兵戰友。不能下車呀。小不忍則亂大謀呀!但她真是備感屈辱啊!堂堂紅衛兵,被一個流氓一句又一句地言語調戲,是可忍,孰不可忍?但自己卻只有敢怒而不敢言的份兒!要是在家鄉縣城裡,要是在別的城市裡,而不是在這座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兒的城市裡的話,不一頓皮帶抽得他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那才算便宜了他呢!…… 紅衛兵肖冬雲由於備感屈辱,由於自己所落的敢怒而不敢言的境地,默默地流下了兩行英雄氣短之淚。 胖子司機又瞟了她一眼。車外的路燈光一閃一閃地晃入車內,晃在紅衛兵肖冬雲臉上,將她臉上的淚行晃得亮瑩瑩的,他只瞟了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是眼淚無疑。 女性的眼淚有時是會使某些個男人大為快感的。因為眼淚似乎一向被他們認為是證明女性乃弱者的東西。也似乎最能由女性臉上的淚光證明自己們的心理優勢。 他撲哧樂出了聲兒,以一種替自己辯護的絕對無辜的口吻說:「嗨,你哭什麼勁兒呀,小妹子?我說哪個姑娘不思春嘛,你立刻就急赤白臉地聲明你不是姑娘,好像你早已和一百個以上男人做愛過一百多次了似的,好像我說你是姑娘反倒污蔑了你似的。你青春年少的自己個兒急赤白臉地聲明自己不是姑娘,我可不就只好想你不是處女了嗎!那麼你仍是處女了?」 紅衛兵肖冬雲聽著他的話,流淚的臉上一陣陣發燒不止。在中國,三十四年前如果一個男人敢問一名中學女生是不是處女,那麼調戲女學生的罪名就毫無疑義地成立了。僅憑此一句問話,不被判刑勞教才怪了呢!而且,他也確乎是在一種依他想來根本構不成任何罪名的調戲意識的支配之下才那麼說那麼問的。三十四年前的中學女生肖冬雲,也當然沒有聽說過「做愛」這個詞。那時的她們和今天的她們都一樣地難免允許早戀的事實在自己們的內心裡作為不知所措又相當愉快的事件發生,卻斷不會像今天的某些中學女生那麼坦率又無所謂地承認那一事實。三十四年後的今天,她以她優秀的語文方面的理解力,聽明白了「做愛」兩個字專指男女間的什麼勾當。 她覺得「做愛」兩個字是她長那麼大所聽到的最最下流最最不堪入耳的髒話。而且這種髒話竟然被用來侮辱她了!可她卻鼓不起絲毫的勇氣哪怕是小小地發作一下。她不敢由自己這方面搞得太僵。斯時斯刻的她,是多麼的需要對方這一輛出租汽車啊! 此點她是十分清楚的。 她在內心裡暗暗對自己說:肖冬雲,肖冬雲,為了妹妹,為了你的紅衛兵戰友趙衛東和李建國,你可要千萬千萬的,特別特別的善於忍啊!你所面臨的情況,明明白白地擺著,是不允許你發紅衛兵那一種脾氣的呀! 於是她決定,無論對方口中再說出什麼更下流更無恥的話,自己這方面都要保持難能可貴的沉默,一言不發為好。 但胖子司機卻又把車停在路邊了。 他乾脆熄了火,雙手離開方向盤,燃著一支煙,嘬腮猛吸一大口,悠悠地吐出一縷青霧,將整個身子轉向她瞪著她問:「哎,你身上究竟有沒有『打的』錢?」 他那樣子,似乎已然看出她其實一文不名。 她小聲說:「有。」 「有?掏出來我看看!」 她的一隻手下意識地捂在了自己褲兜那兒。 「你怕什麼?就你,身上還會帶著鉅款不成?只有歹徒裝做乘客上了出租車搶司機錢的事兒,哪兒有司機反過來搶乘客錢的事兒!掏出來看看,掏出來看看,不確定你真有足夠付我車費的錢,我是不會只聽你一句話就把車開到郊區去的。你騙了我,我又能拿你怎麼辦?」 肖冬雲想了想,覺得他的要求也不算過分。自己褲兜裡的錢,大概是只夠付車費的,實在不值得他動一搶的念頭呀! 她就將自己捂住褲兜那只手緩緩地伸入了褲兜裡,緩緩地掏出了一個手絹兒包…… 「打開打開。多少錢啊,還值當用手絹兒包著!一小卷兒手紙也可以用手絹兒包著的……」 他說著,還開了車內的燈。 紅衛兵肖冬雲慢慢地,有幾分不情願地打開了手絹兒包——現出一只用牛皮紙疊著的多層錢包來。三十四年前,中國的中學生們,有錢沒錢的,曾都喜歡用牛皮紙疊一隻錢包體驗擁有錢包的心情。 「紙的?小妹子,你今天可真讓我大開眼界了!不過你的錢包只能證明你手巧,還不能證明你錢包裡有足夠的錢付我車費。我要看到的是你究竟有多少錢!」 肖冬雲無奈,又將幾張三十四年前的紙鈔從錢包裡抽出給他看。一張兩元的,一張一元的,還有一張二角的,三張一角的,都是三十四年前的嶄新鈔。是一九六六年的元旦,父親的幾位好友到家裡拜年時給她的壓歲錢。對於一名中學生,總共三元伍角多錢在當年是一筆數目很可觀的錢。 「就這些?」 「還有……」 「還有你就都他媽掏出來讓我看呀!」 於是肖冬雲用手指將紙錢包的夾層撐開,又往手絹兒上倒出了數枚三十四年前的硬幣…… 「總共就這些?」 肖冬雲點頭。 胖子司機大吼:「你給老子滾下去!」 肖冬雲端坐不動。 「你他媽的聾啦?滾下去!」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