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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肖冬雲仍端坐不動,理直氣壯地質問:「你的工作是為人民服務,我是人民中的一員。我明明有錢,你想看也讓你看到了,你憑什麼讓我滾下去?」

  「你!……你當我是三歲兒童啊?半夜三更的,才三元多錢你就想讓我為你把車開到郊區去?當我是你親兄弟呀!」

  「那……那你說得多少錢?」

  「往最少了說也得這個數!」

  他五指叉開的一隻手伸到了她鼻子底下。

  「五元?」

  「五十元!」

  「你敲詐!」

  紅衛兵肖冬雲真的火冒三丈了。爸爸是縣裡的高級知識分子,一個月的工資不過才八十幾元!這王八蛋坐他一次車他就敢一張口要五十元!不是敲詐又是什麼行為呢?自己的班主任韓老師一個月的工資才四十八元多一點點啊!而且韓老師教了快一輩子學了!

  肖冬雲又大聲說了一遍:「你敲詐!」

  「我?……敲詐你?!」司機那張餅鐺般圓胖的臉逼近了肖冬雲那張清秀的臉,他口中呼出的煙味兒很濃的難聞的氣息,使肖冬雲迫不得已地將頭朝後仰,他那樣子像是要將她活活地啃吃了:「三元多錢我就非得為你把車開到郊區去一次?天底下哪兒有這個道理?!究竟是我敲詐你還是你在敲詐我?!」

  肖冬雲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生氣極了。

  她妥協了:「那好,你說五十就五十吧。只要你肯把我送到地方,我保證給你五十還不行嗎?」

  他吼道:「我不信你!」

  她低聲下氣地又說:「大哥,算我不對得了吧?我伯伯是療養院的院長,只要我見到了他,該付你多少車錢,他一定會替我付給你的……」

  「下去!」

  「大哥,行行好,求求您啦!」

  「還得讓我親自替你開車門是不是?」

  他從司機座那邊兒下了車,繞過車頭來到肖冬雲坐的這一邊,自外打開車門,抓住她一隻手,往車下拖她……

  她哪肯輕易被他拖下車去?她用另一隻手使勁兒扳住車座的邊沿……

  漸漸地圍攏了不少夜行人觀看這一幕。不一會兒觀看者們就都聽明白怎麼回事兒了,於是就有人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地呵斥胖子司機了:「哎,你住手!你對人家姑娘拉拉扯扯的幹什麼?人家姑娘不是直勁兒說,見到了她伯伯,會給你車錢的嗎?」

  「就是!這司機,簡直掉錢眼兒裡了,連點兒助人為樂的精神都不講!」

  「我看人家姑娘不會騙他的。半夜三更,如果郊區沒有一家親戚,哪個姑娘敢編瞎話往郊區跑?瘋啦?」

  「他這是嚴重的拒載行為啊!誰有筆?記下他車牌號,記下他車牌號!」

  「我有筆!」

  「沒紙啊……」

  「你往手心上記嘛……」

  圍觀者們的紛紛議論,對胖子司機的心理產生了巨大影響。他瞅瞅這個,瞧瞧那個,忽然嬉皮笑臉地打拱作揖起來:「諸位老少爺們兒,老少爺們兒,別記,千萬別記我車牌號!我虛心接受大家的批評——就照那位說的,我今天一分錢不收她的了,我學雷鋒了!」

  其實他是改變了想法,打算把車開到一處沒人的地方,二次成功地將肖冬雲拖下車……

  他才一轉身,一隻手搭在了他肩上。回頭看,見是一位三十多歲的長髮男子。

  長髮男子冷冷地對他說:「不就是五十元車錢嗎?人,除了知道錢重要,也應該知道還有別的也挺重要吧?你也別學雷鋒,幹你們這行也不容易的。五十元我替她付了。乾脆給你一百吧!免得你回來跑空車,心裡不平衡……」
  長髮男子說罷,從兜裡掏出錢包,當眾抽出一張百元鈔便往司機手裡塞……

  「這……這多不好意思,這多不好意思……」

  司機嘴上如此說著,一隻胖手卻早已將那張百元鈔掠在自己手裡,厚著臉皮當眾便往兜裡揣……

  圍觀者們又是一陣議論紛紛。有人恥笑胖子司機的貪婪;有人讚揚長髮男子的高尚……

  「姑娘,別哭了。矛盾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在「嘖嘖」的讚揚聲中,長髮男子俯身安慰肖冬雲。

  淚流滿面的肖冬雲,內心裡自是感激不盡的。但她卻已感激得不知該當眾對他說什麼好了,只不過用一雙淚眼望定他那張瘦削的臉連連點頭而已……

  此時,胖子司機已繞車頭走到了車那邊,坐在駕駛座上了……

  長髮男子直起身,卻並不同時替紅衛兵肖冬雲關上前車門。他一手扶著那車門,一手插在西服兜裡,低著頭,分明是在思忖著什麼。胖子司機得了他的一百元錢,不好意思催他關上車門,極有耐性地等待著。圍觀者們皆感動於他的高尚,也就都想聽他再說幾句高尚的話,並不散去。

  他終於抬起頭,環視著眾人說:「我怎麼還是有點兒不放心呢?半夜三更的,如果這姑娘記不清路線了可怎麼辦呢?」

  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大家覺得是在問大家。

  他又自己個兒想通了似的說:「反正我今晚回家的時間已經夠遲的了。乾脆,我好事做到底,陪這姑娘郊區走一趟算了!」

  那話還是像自言自語。

  眾人尤其感動了,有一個帶頭,就都鼓起掌來。仿佛不鼓掌不足以表達每人心中受感動的程度。

  於是他沖眾人笑笑,在掌聲中,關上前車門,打開後車門,坐進了車裡……

  出租車在掌聲中重又向前開去。有位老者望著遠去的出租車,不禁大發感慨:「好青年,好青年,人間自有真情在,人間自有真情在啊!」

  車中坐著那長髮男子了,紅衛兵肖冬雲覺得自己安全多了。長髮男子在車裡也不說話,頭往後座一靠,雙手疊放於腹部,閉著雙眼似睡非睡。他不說話,胖子司機更沒什麼話可說了。他幾次想搭訕著再與肖冬雲說些閒扯淡的話,瞟見她一臉的凜然不可侵犯,張了張嘴,每次都把話咽了回去。因為方才往車下拖拽過肖冬雲,他難免有點兒羞慚。

  紅衛兵肖冬雲更懶得開口說話了。從偷偷鑽入封閉式貨車廂裡那一刻算起,已然七八個小時過去了。這七八個小時裡,發生了太多她萬料不到的事,她的神經始終處在緊張狀態,像一張被扯開的弓繃得緊緊的。終於覺得獲得了一份安全感的她,神經也終於鬆弛了。她雙眼閉上才一會兒,竟睡著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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