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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於是她踏上臺階,儘量邁著從容不迫的步子向前走去……

  褲兜裡有錢,她打算問明瞭路線乘到郊區去的公交車。她沒乘過公交車。甚至,也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一輛公交車。只在電影裡見過。她家鄉那個小縣城太小了。只有三條主要街道。最長的一條街道才一裡多地那麼長。她的學校就在那一條街道上。聽見過世面的大人們說,也就夠大城市裡的公交車開一站的。她想,這一座繁華的大城市裡,肯定會有公交車的。她沒敢再經過那條步行街,怕又發生自己被圍觀的情況。雖然她認為,自己看去似乎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了。但她心裡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仿佛自己依然行跡十分可疑似的。事實上也確乎還有錯身而過的人回頭看她。看得她一陣陣心裡緊張。她明白,她所穿的那條半新不舊的黃褲子,和她腳上那雙黑色卻快刷白了的扣襻布鞋,顯然也是在這座城市的夏季,在這座城市裡的女人們身上少見的。她眼睛所見的每一個年輕女性,尤其是十八九歲二十多歲的姑娘們,穿的無不是短裙或短褲。她終於意識到,人們回頭看她,不僅是由於她的褲子她的鞋,和她肩上那個帆布書包,還由於她頭上仍戴著她那頂黃帽子。意識到了這一點以後,走到一個街角,見沒人注意自己,她趕緊一把從頭上抓下帽子塞入書包。

  「姑娘,這麼晚了,一個人瞎逛街多沒意思呀,想找個地方玩玩不?」

  她猛抬起頭,見幾個流裡流氣的青年,各自指間夾著煙,一齊色眯眯地望著她,一個個饞涎欲滴的樣子。

  「流氓!」

  她心裡罵了一聲,抬起的頭立刻低下去,加快了腳步繼續往前走。

  「這小妮胳膊真他媽的白,簡直像石膏!」

  「想必身上更白!」

  「看樣子是個鄉下妮!」

  「管她是不是鄉下妮,別眼睜睜地讓她就這麼走掉了哇!」

  聽到他們的議論,她拔腿便跑。

  幸而那時街上行人還多,他們沒敢追她。

  她跑出很遠才收足站定,氣喘吁吁,他們的狎笑之聲猶在耳畔。

  剛才,她雖然在心裡暗罵他們流氓,其實她並沒見過真正的流氓。家鄉那座縣城委實太小了。人與人之間過分緊密的公共關係容不得他們的存在。誰家的小子如果拉了一下誰家的姑娘的手,而她並不樂意他對自己的親愛舉動,那麼他差不多就已經是一個「流氓」了。「流氓」一詞是愛看小說的中學女生們從小說中看來的。而且是從描寫解放前的社會生活的小說中看來的。一經在她們中相互傳開,便成了她們指責男生們的利器,使他們只有更加地對她們敬而遠之。唯恐對她們的言語不慎舉止隨便,而被她們戴上「流氓」的帽子從此一生一世摘不掉。

  她盲目地走過了幾條街道,並未發現一處公交車站。卻看到了許多輛出租車。也看到了人們「打的」的情形。於是她就站在人行道邊上留心多看幾次那情形,於是也就看明白了——只要車前窗裡有個茶杯口那麼大的,圓圓的,閃著紅色熒光的東西立著,那就是車上沒乘客了。只要車上沒乘客,誰一沖它招手,它就會停在誰跟前。而只要它停下了,就可以拉開車門坐進去。然後呢,可想而知,自然是告訴司機自己去哪兒了……

  她想,我何不坐這一種小車呢?這一種小車不是要快得多嗎?

  於是她再望見一輛空出租車遠遠駛來,也學別人的樣,舉手沖它招了幾下——它緩緩地停在她跟前了,就是胖子司機開的那輛出租車。

  但她卻不知怎麼從外邊打開車門。

  他探身舒臂,從裡邊替她打開了車門,並話裡有話地說:「我這車的車門沒毛病。」

  她也不管他說什麼了,趕緊坐進車去。仿佛終於得以坐上的是諾亞方舟似的。同時告訴自己:既坐上來了,那麼就絕不下來了!除非他的車將自己送到了郊區自己要去的那個地方,否則哪怕他往下推自己,自己也不下來!為了妹妹,為了紅衛兵戰友趙衛東和李建國,她是決心豁出一次姑娘的臉面和紅衛兵的尊嚴了!

  「你關車門啊!」

  他沖她嚷了一句。

  關車門她當然是會的,便禮貌地將車門輕輕關上了。之後沖他友好又歉意地一笑。

  「沒關嚴!」

  他顯出不耐煩的樣子。

  沒關嚴,也還是關上了。關嚴得打開車門從裡邊再使勁兒關一次。

  她也同樣不知怎麼從裡邊打開車門。使勁兒推,自然是徒勞無益的了。

  「哎,你怎麼這麼笨啊!」

  他第二次探身,有意無意地將他的胖身子壓在她雙腿上,不成體統地偎在她懷裡,打開車門重關了一次。

  她覺得他也是流氓一個。但他同時也是司機啊!而且,是由於自己笨才給了他的流氓行為以可乘之機啊!她心裡嫌惡,卻無話可說。

  那是紅衛兵肖冬雲出生以來第一次坐小車。在四名紅衛兵戰友中,只有李建國一人坐過幾次他爸爸縣長的老式吉普。它被縣裡的居民們視為「官車」。而且是縣委唯一的「官車」。如同從前縣官老爺的官轎。它一從縣裡駛過,大人孩子都知道,他們的父母官出行了。

  「去哪兒?」

  胖子司機壓倒駕駛臺上那個圓牌兒後,頭不動,只將目光從眼角乜斜向她,以聽來並不歡迎的口吻問她。仿佛她已然給他惹了不少麻煩似的。仿佛他已然料定,她接著會給他惹更多的麻煩似的。

  「郊區。」

  她的頭也不動,目光透過車前窗,望向前邊的人行道。那兒,街樹下有一對青年在擁抱親吻。她早就發現他們在那兒擁抱著親吻著了。直至此時,十幾分鐘過去了,他們的姿態一動未動,使她竟無法得出確切的結論——究竟是街頭雕塑還是真人?

  「郊區?東西南北中,從哪一個方向開到市外都是郊區!你說具體點兒行不行?」

  「療養院。」

  「療養院?那是什麼鬼地方?你不說清楚我往哪兒開?」

  「我……一個有軍宣隊的療養院。」

  「軍宣隊?……」

  胖子司機的臉終於向她轉過來了:「哎,你神經正常吧?」

  「不對不對……我剛才心裡想別的事兒來著,說錯了。是一個有舊水塔的地方……水塔下邊原先有鐵道……」

  「是……那兒啊!明白了!」

  於是出租汽車向前開去。

  一對兒擁抱著親吻著的人兒的姿態,在紅衛兵肖冬雲的注視之下,終於改變了一次。那穿短褲的女孩兒的一條腿朝後翹了起來。她比擁抱著她的小夥子矮半頭。並且,她不是踮足用自己的唇向上去湊小夥子的唇,而是將頭向後仰著。仿佛,小夥子攬住她纖腰的手臂一旦放鬆,她的身子就會朝後倒下去。這使那吻她的小夥子的頭,不得不動物飲泉似的低俯著。紅衛兵肖冬雲看得不免一陣陣心裡熱潮湧動。她曾在小說裡讀到過情愛描寫的片斷。但她長到如今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兩個年輕人擁抱親吻,而且互相擁抱得那麼緊,而且彼此親吻得那麼久,而且是公然地旁若無人地在人行道邊兒上!難道男女擁抱的感覺親吻的感覺真的是像小說裡描寫的那麼甜蜜那麼令人陶醉嗎?那究竟會是一種怎樣的令人神情迷幻的滋味兒呢?如果小說裡的描寫是誇張的,那麼他們為什麼許久不分開甚至連姿態都顧不上改變呢?紅衛兵肖冬雲想入非非,一時忘了尋找妹妹拯救兩名紅衛兵戰友的義不容辭的責任。當出租車駛過,將那一對忘情的人兒的身影拋後了,她忍不住仍回頭從後車窗望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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