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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識日本人(6)


  她屬￿不漂亮的那一類女性。實事求是地說,是那類其貌不揚的女性。不高的個子,短腿,稀疏的長髮,我見到她是在一月裡的一個日子。一個乾冷的天光陰鬱的日子。在我的辦公室裡。

  聽到輕輕的敲門聲,我放下筆,起身去開了門,以為她是一個來自中國偏遠山區的姑娘。她的臉凍得紅紅的,雙唇乾裂,鼻子還有些腫似的。使我聯想到了某些在春季裡對花粉過敏的女人的臉。當年北京還沒「勞務市場」。不少來自外省農村或山區的窮家女,常到北影來碰運氣。倘運氣不錯,就會被誰家雇傭了去做「小阿姨」,我不止三五次地接待過她們。儘管我家當年並不打算雇傭「小阿姨」,我暗想──得,又須陪著聊聊,起碼得讓人家進門喝杯熱水,暖暖身子吧!

  她有幾分恓惶地掏出了證件,雙手呈遞給我看,一邊怯怯地說:「我是日本留學生中……這是,我的學生證……」

  日本留學生?

  她穿一件舊的,褐色的,很瘦的呢大衣,分明是那種秋季穿的而非冬季禦寒的呢大衣。而呢大衣內穿的卻是一件中式棉襖。所以那呢大衣僅能扣最上邊的兩顆扣子。腰際的一顆扣不上,衣擺燕尾服似的分開在身體兩邊,褲子長,在足腕那兒堆了幾層褶兒。腳上是一雙顯然比她的腳大許多的布棉鞋。

  我猶豫了一下,不禁接過學生證看,當然沒看出什麼破綻。

  「打擾了,對不起!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她在門外不停地向我鞠躬。

  我還給她學生證,立刻往房間裡讓她。暖氣供暖不足,我的辦公室一點兒也不溫暖。我將一隻沙發挪近暖氣,又將電爐子擺在她跟前插上,接著為她沏了一杯咖啡。然後歸坐在椅子上,望著她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

  她焐著雙手,垂下目光瞧自已的鞋尖兒,局促不安地說──她在外語學院讀過我的幾篇小說。現在學校放假了,宿舍裡就剩她自已了。她感到很寂寞。她想找點兒「中譯日」的文字翻譯工作。既可以打發寒假漫長的日子,又可以實踐實踐。說她的中國同學建議她來找我。說她們告訴她,我是個很熱心又很樂於幫助別人的人,幾乎有求必應……

  我見她局促得快哭了。

  我暗恨她那幾個慫恿她來找我的中國同學。而她那種局促不安的模樣,又頓時使我心慈意善到了極點。我將椅子搬近她,和她面對面坐著,促她先喝完那杯咖啡。咖啡已經不太熱了。她喝完後,我又為她沏了一杯。

  我問她為什麼放了寒假也不回日本去?

  她說捨不得來回那一筆路費。說她到中國留學,完全是靠自己幾年打工掙的錢。

  我問她家裡難道在經濟方面就一點兒也幫不上她?

  她搖搖頭說幫不上。沉默了一會兒,似乎覺得這麼回答了我還不能理解,又低聲說:「我家是日本的窮人之家。」

  我第一次聽一個日本人當著我,一個中國人的面承認自己在日本是「窮人之家」。池田老先生當然不是日本的窮人。他給我看過在橫濱他家的照片。一幢美觀的小二樓。有院子。院子裡有紅花和綠樹。院門口停著小汽車。他的子女們都已成家立業了。他和老伴兒過著無憂無慮的晚年生活。他是個再沒什麼心可操的較幸福的日本老人。彬本先生當然也非窮人。早稻田大學的正教授,「中國近當代文學研究所」所長,這兩點保障他即使在退休以後,也能過著體面的日本水準的中產階級生活。

  「那麼你父親是從事什麼職業的呢?」

  「我父親從小腿不好。患小兒麻痹留下了後遺症。沒念過幾年書,所以一生都在做雜役。現在快老了,說不定哪一天就做不了雜役了。那時,他的撫恤金將夠維持他自己的溫飽了……」

  她的聲音依然很低。但是不再那麼局促了。也許由於身上暖了些。屋裡也暖了些,她捧著杯子的手臂不發抖了。

  「你母親呢?她是不是也有份兒工作呢?」

  「我母親年輕時也做過雜役。生了我以後,就不再工作,一心一意撫養我。日本兒童的入託費很高。這是許多婦女一有了小孩兒就不再工作的原因之一。極少數的婦女小孩兒大了之後仍能重新找到一份工作.而我的母親很難。」

  「為什麼?」

  「她也只念了幾年書。沒有長技,人也長得不漂亮……」

  於是輪到我同情地望著她,久久沉默了。

  「我的父母都是北海道農村的人。後來到小市去的。我生在那個小市,長大在那個小市,我說了你也許不太相信,我因為到中國來留學,得在東京乘國際飛機,才去過東京。我們北海道人常常覺得,仿佛被日本遺忘了。而我覺得東京一定是排斥我這樣的女孩兒的,儘管它實際上不是我想的那樣。可我還是免不了總那麼想……」

  我說:「我家也是中國的窮人之家。靠寫小說並不能使一個中國人由窮變富。起碼,從我身上看,目前仍證明著這點(當年乃八六或八七年,國家規定最高稿酬每千字二十餘元)。你瞧,這雖是我的辦公室,可是卻不得不擺兩張床。晚上我和我的老父睡在這兒。這兒晚上很冷。我是北方人。我們中國北方人,也常有種仿佛被中國遺忘了的感覺。儘管事實上也不是那樣。中國太大,只不過『改革開放』,使中國南方和北方的發展,顯出很大的差距了。而且我敢斷言,差距還將擴大下去……」

  她終於緩緩抬起頭望著我了。

  見她眼中已沒了閃耀的淚水,我微笑了。我希望她能明白,我是多麼同情她又是多麼理解她。我想她是明白了。一個人,尤其一個年輕姑娘,倘在我面前感到局促,也會使我變得局促起來,內心裡非常彆扭。不僅是那兩杯咖啡打消了她的局促,顯然也還是由於我的話,而我正是因此才那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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