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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識日本人(4)


  我不加思索地說:「對於某些中國的騙子,前幾年行騙的『大好形勢』,已經過去了。如果一個男子,僅僅是什麼上將的獨生子,對某些虛榮的女子並不夠。關鍵還在於他的父親是否仍活著,是否仍掌握實權。如果已經死了,或者已經無實權在握,上將的兒子就遠不如能將一個女子帶出國的男子了。比如您吧池田先生,在某些中國女子眼裡,就遠比一個並不能將她們帶出國的上將的獨生子更有魅力。你可以將某些中國女子帶出國是不是?」

  池田老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的是的。但是我沒那種念頭兒,我十分警惕中國的愛虛榮的女子。你告誡她們不要上當受騙,同時也告誡了我不要上她們的當受她們的騙。用你們毛主席的話說──我要謹防『糖衣炮彈』呢!」

  我也笑了。

  我說:「對。您是得謹防著她們點兒。那個騙子行騙的伎倆,雖然並不高明,可卻是『全方位』的。上將的獨生子這是一種高貴的出身。作家是一種在中國仍較受尊敬的職業。近百萬美元是一種優越物質生活的保障。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正教授是許多中國男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出國定居是一種時髦。是搖身一變仿佛成為高等華人的途徑。這幾方面綜合起來,對某些虛榮的女子,男子行騙的實力就相當強大了。不是什麼『糖衣炮彈』,簡直是『糖衣原子彈』了!而某些中國女子是很愛吃甜食的。」

  池田老先生又笑了。他微飲一口茶後,再問:「但是你能否向我解釋清楚,究竟為什麼,那個騙子非要說他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正教授,美國人要來買他家的房產和字畫,而不反過來,說他是美國某名牌大學的正教授,日本人要來買他家的房產和字畫?這兩種說法,對於一個愛虛榮的中國女子,有什麼不同的意義麼?」

  我凝視看他的臉,咀嚼著他的話,忽然明白了──明白這日本老人,何以冒著大風來見我,何以對一篇比豆腐塊兒大不了多少的「花邊文章」感興趣……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在「改革開放」後的中國人的心目中,美國和日本,究竟那一個國家對中國的影響更舉足輕重?美國人和日本人,究竟哪一國人對中國人更具有心理親和性?

  他要由我獲得到的,是最後這個「題中之題」的答案吧?

  而我沒思考過他的疑問。

  我只好說:「也許由於美元一向比日元更堅挺啊!」……

  後來池田老先生又到我家來過一次。我原本想請他吃甲魚。甲魚當年四十多元一斤。我打算將燉甲魚做為我請他的家宴的「壓軸菜」。他一聽,連連擺手說:「免了免了。」

  我說:「一隻幾斤重的甲魚,中國作家誠心請客還是完全買得起的。」

  他說:「可是你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壽龜啊!我怎麼能自己吃自己呢?用你們中國話講,這犯忌對吧?」

  於是我向他解釋:「甲魚是甲魚。龜是龜。中國人只吃甲魚,很少吃龜。但是您既然覺得犯忌,那麼『壓軸菜』就只好請您吃雞【口羅】?想當年,你們大日本的皇軍,每到我們的一個村子就搶村民的雞。你們日本人那麼愛吃雞?」

  說者無意,聞者頓窘。

  他一時竟默默無言起來,目光盯著電視看他未必就多麼喜歡看的中國歌舞節目,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再不開口。

  直至吃飯時,他才沒頭沒腦他說了一句:「要是不曾發生過多好。」

  我問:「什麼事啊?」──以為他又提那一篇「花邊文字」呢。

  他低下頭說:「日本侵華戰爭。」

  許久未抬頭。

  ……

  池田壽龜老先生,是我結識的第一位日本人。我經由他而感到,某些日本人,對於日本與「改革開放」後的中國的關係,是比普遍的中國人更在乎的。某些日本人非常明白,日本若想在西方世界的國際關係中獲得好感,樹立優良的國家形像,目前仍是相當難的。日本若想在亞洲的國際關係中獲得好感,那麼首先必須獲得中國的好感。而這又必須從日本人能獲得中國人的好感開始。舍此,日本不能在亞洲樹立起優良的國家形像。那麼也就意味著它不能在全世界樹立這一形象。我不清楚明白這一點的日本人究竟有多少。但池田壽龜老先生肯定是其中的一位。他和他們,無疑是些日本的「憂國之士」。起碼是他們這一代人中的「憂國之士」。我並未和他就這些話題展開來坦率交談過。我僅僅是憑著我的敏銳的理解力感覺到,以上那些對中日關係的關注,進一步說是日本人出於本能而對日本的憂患,肯定存在於他的頭腦中……

  我到他住的友誼賓館外國專家公寓去看望過他一次──因為受到他兩次真摯又熱情的邀請。他的老伴兒親自做了日本小點心款待我。是些好看又好吃的小點心……

  春節前,他留下譯稿,攜老伴兒回日本去了。他謝絕了外文出版社的送行,卻在電話裡希望「麻煩」我一次。

  我也就「當仁不讓」了。

  畢竟是兩位異國老人,對北京機場不熟,帶的東西又多,整個兒全懵。在出境口還受到了開箱檢查,雖然並沒檢查出任何違禁的東西,但老伴兒倆已汗滾滾下了。因為已經開始登機了,我們這兒還要重新收拾皮箱。

  臨別之際他從風衣兜裡掏出一個卷著的信封,往我手裡塞。我以為是錢,堅拒不受。他急得直跺腳,連說:「一點兒心意,一點兒心意……」他老伴兒也在一旁不停地鞠著躬說:「謝謝!謝謝!……」

  我只得違心收了。眾目睽睽之下,覺得極不好意思。覺得四面八方投注過來的目光,都是那麼意味深長那麼怪怪的。大概人們都以為那信封內裝的是美元或日元。當時我自己也這麼以為。仿佛當眾接受小費。心裡彆彆扭扭的。暗想我是送客,又不是雜役啊!

  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我撕開了那封口的信封──卻並非美元或日元。而是一雙灰色的男襪。

  我不禁徒自的失笑……

  至今,一到秋季,我仍常穿它。

  日本襪子就是經穿。這一點不承認是不行的。

  池田老先生回到日本不久,便給我寫來情深誼長的信。他的漢字寫的很有特點,方方正正的,隸書筆體。

  以後,每至新年前幾天,我都會收到池田老先生寄來的賀卡。賀卡上總是寫滿了他那方方正正的的隸書筆體的字。他們記得我兒子和妻子的名。賀卡上總不會忘記對我兒子和妻子的祝福,又總是少不了這樣一句話──「我雖然又老了一歲,但還在為增強日中友好做著力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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