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今夜有暴風雪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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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死了。一個上海姑娘和一個哈爾濱市的小夥子。一個三十一歲。一個二十六歲。一個,還沒有結婚,沒有來得及成為妻子,甚至也許——還沒有來得及愛過。他這樣猜想。另一個,撇下了年輕的妻子,和妻子腹中還沒有出世的兒子,也許是女兒。一個,剛被連隊團支部討論通過為共青團員不久。但不知為什麼,團裡還沒有正式批准下來。,這些共青團團委的幹部們!在他們看來,批准一個共青團員,似乎比批准一位中央委員還要嚴格!而另一個,迫切要求加入黨組織而生前並沒有成為一名中國共產黨員,卻僅僅是由於他自己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對於象劉邁克這樣的知識青年的入黨問題,審查要嚴,考驗要久。」一句話使工程連黨支部三次呈送到團裡的發展黨員的報告,都被團組織股長久地壓了下來……對於當年的團警衛排長,他的成見是那麼深!在今天以前是那麼難於改變…… 對於他們的死,誰來承擔責任呢?是暴風雪?還是昨夜的混亂?是團長馬崇漢?還是他們的連長和指導員?或者是……他自己。作為政委,他覺得自己有推卸不掉的責任。責任……即使每一個活著的人都願意承擔什麼責任,甚至處罰,他們……也還是喪失了生命。 一個死得……悲慘。一個死得……莊嚴。一個死得……英烈。一個死得……神聖。一個的死,換得了可見的代價。一個的死,昇華了兵團戰士的稱號…… 曹鐵強和鄭亞茹一齊走進黨委辦公室,便一言未發。劉邁克和裴曉芸的死,使他的心由於悲痛而麻木了。是鄭亞茹回答了政委提出的一切問題。政委問一句,她回答一句。 鄭亞茹見政委不再問什麼,緩慢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她走到門口,站住了,忽然撲在門框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老政委走到她身邊,低聲說:「堅強些。」 鄭亞茹突然撲到曹鐵強跟前,雙膝跪地,痛哭著說:「我有罪啊!會議的內容是我洩露的,混亂是我造成的!劉邁克的死,是我造成的!裴曉芸的死,也是我造成的!我……我沒有指定人換她的崗……我……」 她突然跳起來,瘋了一般沖出黨委辦公室。 曹鐵強一下子伏在桌上,額頭抵著桌面,雙拳不停地狠狠地擂著桌子。許久,一聲呻吟才伴隨著他的哭聲爆發出來。 「我……我為什麼不早一天明明確確地告訴她……我……是愛她的……」 這句話像是從他破裂了的心靈迸發出來的,帶著心靈傷口的血。 老政委這才真正理解,知識青年連長的悲痛,遠比自己預想的要巨大得多! 可是,他卻找不出一句話來安慰這年輕人。 讓這年輕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吧! 他走出了黨委辦公室,站立在門外。淚水這時才從他眼中淌出來,溢滿了臉上深深的皺紋中。見兩名團委的幹部遠遠朝他走來,他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 「政委,你派人找過我們?」他們走到他跟前,低聲問,表示出他們以往對他的尊敬並未喪失的樣子。 他問:「你們的返城手續辦理完了?」 「辦完了。」他們仍然低聲回答,就象他所問的是某件工作。 他眯起眼睛,注視了他們一會兒,極平靜地說:「既然你們的返城手續辦完了,那麼我現在就有理由宣佈,解除你們共青團組織者的一切職務。」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以為政委派人把他們找來,就是為了當面向他們宣佈這一點。他們緩緩轉過身,各自懷著複雜的心情要離去。 「等一下。」政委叫住他們。 老政委又說:「我以團黨委的名義命令你們,在正式移交共青團組織工作之前,批准工程連上海知識青年裴曉芸為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團員。」 兩位共青團的幹部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時點點頭。 「我的話還沒完。」當他們第二次要離去時,老政委又把他們叫住了,接著說:「所有本連隊團支部已經通過的知識青年的入團志願書,我都要求你們在移交工作之前,全部批准,並代他們辦理好組織關係,交給他們本人,不許有任何差錯!」 ………… 辦理完了最後一道返城手續的知識青年們,有些一拿到檔案和准遷卡,就迫不及待地趕回連隊去了。他們需要籌劃種種返城的準備。更多的人沒有回到連隊去,仍留在團部。他們要等待開歡送會。因為這是老政委說過的。他們並不希望為他們召開多麼隆重多麼有場面的歡送會,他們只是希望在離開北大荒之前,有人能夠代表北大荒對他們說些什麼。他們每個人都很想通過一種儀式,哪怕是最簡單的儀式,集體向北大荒告別。有沒有這樣的儀式,對他們來說,並不是無所謂的。 此時此刻,他們對北大荒是懷著一種由衷的留戀之情的。或者換一種說法,他們是對他們的青春,對他們當年的熱情,對他們付出的汗水和勞動,對他們已經永遠逝去的一段最可寶貴的生命,懷著由衷的留戀之情。 留戀,但卻要離開。 多麼矛盾啊! 但這是時代的矛盾在一代人身上、思想上、和心理上的折射。 誰不能客觀分析我們過去了的那個時代的矛盾,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便無法理解他們將要離開北大荒時的複雜心情,無法理解他們對北大荒那種眷眷的留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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