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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除了工程連的少數幾個人之外,他們都還不知道,就在昨天夜裡,有兩個知識青年長眠了……

  九點整,團部的廣播喇叭傳出了集合號聲。各個連隊,在禮堂外的廣場上排好了隊列。

  禮堂的門,從裡面緩緩打開了。

  他們一進入禮堂,都驚詫得呆住了。首先映入他們眼中的,是一條橫幅挽嶂——

  知識青年劉邁克、裴曉芸千古

  老政委臂戴黑紗,肅穆地站立在舞臺上。他望著大家,用流溢著感情的目光望著大家,許久才開口說道:「兵團戰士們,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們了!我相信,今後,在許多年內,在許多場合,這個稱呼,將被你們自己,也被別人,多次提到。這是值得你們感到自豪的稱呼,也是值得和你們沒有共同經歷的同代人、下幾代人充滿敬意的稱呼。雖然,你們就要離開北大荒了,生產建設兵團的歷史,結束了,但開發和建設邊疆的業績並沒有繪束,也是不會結束的!我代表北大荒,要大聲對你們說,感謝你們——兵團戰士們!因為你們,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留下了墾荒者的足跡!因為你們,十年內打下過何止千百萬噸的糧食!因為你們,今天是要回到城市去,而不是,要跑到黑龍江的那一邊去!我相信,今後在全國各個大城市,當社會評論到你們這一代人中最優秀的青年時,會說到這樣一句話:『他們曾在北大荒生活過!』……」

  無數雙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老政委。

  老政委那般激動!

  他接著說:「我昨天答應你們,要為你們開歡送會。我真心實意地想到,要象你們當年被歡迎來北大荒一樣,敲鑼打鼓地歡送你們離開北大荒。你們是有功績的,雖然,這功績不見得會被書寫在歷史上,但它是會被歷史所公正地承認的!十年中,有不少知識青年,為北大荒獻出了生命。就在昨天夜裡,你們之中的兩位知識青年,你們的兩位兵團戰友……你們要永遠銘記他們的名字!他們叫……劉邁克……裴曉芸……北大荒將永遠懷念他們……」

  老政委垂下了白髮蒼蒼的頭。

  所有的人,都垂下了頭。

  廣播喇叭傳出了哀樂聲。

  曹鐵強、小瓦匠和工程連的兩名戰士,抬著用白布罩起的自己兵團戰友的遺體,從外面緩緩地走入禮堂,走上舞臺,將戰友的遺體,輕輕地平放在桌子上。放得那麼輕,象怕驚醒了他們的睡眠。

  「大家,向烈士告別吧!」

  老政委的話音剛落,立刻有人失聲哭了起來。哭聲響成一片!

  這些知識青年們,在近幾年中,為領袖,為敬愛的周總理,為朱委員長,為許許多多老一輩革命家的逝世,如此痛哭過。今天,為兩個知識青年,為兩位兵團戰友,他們又一次痛哭了……

  數百人組成的送葬隊伍,沒有戴黑紗,沒有戴白花,連一隻花圈也沒有抬著,從禮堂出發,沿著團部大道,緩慢地走向駝峰山。

  鎬頭刨開了冰凍得鐵一般硬的土層,一把鐵鍁,在數百人手中傳遞著。北大荒的土,掩埋了兩個知識青年。北大荒的土地上,又堆起了,也遺留下了,兩個知識青年的新墳。

  排槍響了三次。

  這是工程連的戰士們,遵照連長曹鐵強的話做的安葬儀式。裴曉芸這個剛剛被批准為戰備分隊戰士的上海姑娘,生前還沒有機會放過一槍。排槍聲震動了彎空,三次回音在駝峰山谷之間回鳴,繞著山峰,長久不斷地延續。

  一支黑色的箭從半山腰的哨位上朝這裡射來——是「黑豹」……

  鄭亞茹沒參加安葬。她沒有勇氣。她獨自一人來到石錦河邊,坐在一棵樹幹曲扭的大柳樹下。她的頭腦很亂。准遷卡和檔案袋放在書包裡,書包背在身上。但回到城市去,還是留下在北大荒,她內心充滿了矛盾,猶豫不決。而容許她進行選擇的時間,竟是那麼短,那麼緊迫。

  這裡靜悄俏。每次到團裡來開會或參加幹部集訓學習班,她一有空就喜歡獨自到這裡來,消磨一點餘暇。無論冬夏春秋。老柳樹昨夜之前綴滿樹掛,象一株巨大的銀珊瑚。冰凍的河面在暴風雪前如鏡子一般光潔。這裡曾令人勾留忘返。然而暴風雪一夜間將這裡的美好徹底破壞了。老柳樹的枝條光禿得象幾怪的豪豬,河面被蒼涼的厚雪所覆蓋。望著駝峰山蛻了一層皮似的山峰,她對自己今後要走的人生道路那麼茫然。

  她明白,自己站在一個十字路口。

  在昨夜之前,她對自己的生活之途充滿信心。她是全團僅有的三個女知識青年提拔起來的正連職幹部中的一個,是唯一的一個知識青年團黨委委員。在全團培養團一級青年幹部的名單中,她是名列第一的。雖然,她也同許多知識青年一樣,對城市,對城市生活,時時產生情不自禁的眷戀。但更多的時候,她是壓制著這種眷戀,不象別人那樣隨時隨地流露出來。

  她不。她從沒如此過。她不允許自己那樣。在對種種離開兵團的途徑和去向都思考過,對比過,暗中嘗試過之後,她曾放棄了返城的念頭。只要默默耕種,總會有收穫。她相信這一點。誰知再過十年之後,她不會成為生產建設兵團的女團政委甚至女師政委呢?那時,她也不過才人到中年。那麼再過十年呢?她五十歲的時候呢?生產建設兵團總部的領導們,是部長級,是大軍區級。一切都非夢想。一切都不是不可能。一切都只有留在兵團,留在北大荒才會實現。在任何一座城市裡,都不會為一個二十九歲的女青年創造這樣的條件,提供這樣的機遇。可是突然她和所有知識青年一樣,被推到了走與留的十字路口。

  她根本沒有來得及思考,就作了後一種選擇。甚至可以說,不能算是一種選擇。而只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盲目的附隨。後悔了麼?也許是的,的確是的。返回城市之後,她和全團八百余名知識青年,和幾千幾萬幾十萬幾百萬全國幾千萬知識青年的命運,還會有什麼不同?城市會象久別的情人一樣張開雙臂擁抱她麼?待業、臨時工……她能夠心平氣和地忍受這些嗎?不錯,父母會儘快為她安排一個較理想的職業,在這一點上,她可能會比別的知識青年幸運些。以後呢?結婚、生孩子、賢妻良母加先進生產者。在北大荒的種種榮譽和資本,都將是過了時的紀錄。一切都得從新的起跑線上再次開始。對於這種人生途程上的競賽,她已經感到疲倦了。

  她已經競賽了整整十年啊!……何況,她已經二十九歲了。一個老姑娘。城市對於一個二十九歲的返城的姑娘,絕不會是含情脈脈的。她不由得想到了曹鐵強,想到了十年來她和他之間的關係。她是愛他的,現在仍愛,可以對天盟誓!可是他究競為什麼不愛她呢?她至今不明白。他一度曾想把愛情雙手奉獻給她,在這一點上他並沒有欺騙她。她自己也不是一個容易感情迷亂,容易被裝虛作假的人所欺騙的姑娘。不,不,他不是一個玩弄姑娘感情的人!儘管她已永遠不可能獲得他的愛情了,她卻不能夠允許自己低毀他,不能夠允許自己誹謗她和他之間過去的,那種似愛情然而又被什麼東西與愛情所分割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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