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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她聽憑他握住自己的手,將臉側轉向松花江,隙望著冰封的江面;說:「你應該明白,我是因為愛你才這樣做的。」

  他沒有回答她這句話,但他在自己心中暗暗立下了誓言:我今後要開始愛這個姑娘!我再也不能挫傷她對我的愛情!全連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鄭亞茹超假半個月,是為他在城市多方奔走。

  不久,連裡收到了由團部轉來的一份哈爾濱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曹鐵強要離開北大荒,去上大學了!消息在全連傳開,所有的知識青年都感到意外。他們從那一天開始用另外一種眼光審視他了。那種目光向他表明,他們懷疑他過去是否值得受到他們那麼多的尊敬。

  他是懷著一種悲涼的心情離開連隊的。

  只有一個人為他送行——鄭亞茹。

  當夜住在團部招待所裡,已經十點多了,忽然有人敲門。

  他打開門,見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知識青年。

  「你是曹鐵強?」

  他點點頭。

  對方走進房間,說:「我想和你談幾句話。你是接到了一份哈爾濱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嗎?」

  他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他覺得並沒有隱瞞的必要。

  「你熱愛醫生這種職業嗎?」

  「……」

  「你願意畢業後還回到北大荒嗎?」

  「……」

  「你能夠成為一名北大荒所需要的出色的醫生嗎?」

  他生氣了。反問:「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你有什麼權利這樣質問我?」

  對方緩慢地從兜裡掏出一盒煙,緩慢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緩慢地擦著火柴,緩慢地吸了幾口,眯起眼鏡後面一雙沉靜的眼睛瞧著他,用緩慢的語調說:「我叫匡富春,團部的衛生員。談到權力,我不但認為我有這種權力,而且認為,任何一個北大荒人都有這種權力。北大荒需要醫生,需要出色的醫生。爭取到一個上醫科大學的名額是很不易的,如果被一個對醫生毫無職業感情的人,或者被一個僅僅想利用上大學的機會離開北大荒回到城市去的人佔有了這個名額,那未免太令人失望和遺憾了!」

  對方的表情和語氣,都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嘲諷甚至侮辱。但對方所說的這番話,又是那麼理直氣壯。令人絲毫也不能懷疑這番話有任何不光明磊落的企圖或動機。

  他雖然感到受了難以容忍的嘲諷和侮辱,但他還是容忍了。他第一次覺得在別人面前心中有愧。

  對方又開口說:「這個名額本是我爭取到的。我曾給醫科大學寫過一封信,向他們反映了北大荒缺少醫生的實際情況,並向他們提出請求,允許我去自費學習。我的祖父和父親都是醫生,而且是很出色的醫生。我從小熱愛醫生這一職業。我向他們提出請求,沒有任何個人目的。我只是想成為北大荒所需要的一名出色的醫生。我相信給我一次學習的機會,我可以成為一名好醫生。他們回信答應了我的請求。可是最近他們給我的又一封信中解釋,由於某種原因,答應了我的名額,被我們團裡的另外一個人頂替了……」

  他怔怔地望著對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並不想責怪你。更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來對你說,不管你是否已決定將來當一名醫生,我希望你能珍惜這一次學習機會,希望你三年後還能回到北大荒來。北大荒需要出色的醫生……」對方看了他一眼,緩慢地抬起手,用食指朝鼻樑上推了一下眼鏡,沒有任何告別的表示,一轉身走出了房間……

  第二天,他又回到了連隊。

  可想而知,鄭亞茹對他這樣做惱怒到何種程度!無論他怎樣向她解釋,都不能求得她的諒解。

  他幾乎是把匡富春對他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給她聽,一遍又一遍。但卻只能愈加激起她的惱怒。

  「你多高尚啊!可我是為了誰?我在城市四處奔波,拉關係,挖路子,走後門,求爺爺告奶奶,就差沒給別人下跪了!整整半個月,兩條腿都跑細了,舌頭都磨短了,為了誰?!團長心裡記著你一筆賬呢,根本就不同意讓你上大學!也是我一次次跑到團部替你說情,裝哭,耍賴,連一個姑娘的自尊心都不顧惜了,可你!你倒成了無比高尚的人,我倒成了頂頂卑劣的人了!高尚不過是一種自我表現欲,這一套我也會!我從明天起要每月給這個匡富春寄抬元錢,寫一封信,要寫得情意纏綿,鼓勵他為北大荒好好學習!他會比感激你更加感激我!……」

  她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就給匡富春寄出了一封信和拾元錢。不過信中寫了些什麼,是否情意纏綿,他卻不知道了。

  他和她又一次鬧僵了……

  發槍了!

  隨著邊境局勢的惡化,全團幾個重點連隊,包括工程連,組建了「戰備分隊」。真槍實彈,代替了每天清晨出操訓練時的木槍木手榴彈。槍,比鐮刀,比鋤頭,比拖拉機和收割機更使生產建設兵團的知識青年感覺到他們不同於一般下鄉插隊知識青年的特殊價值。

  這種特殊價值是他們每個人自我意識的支撐.點。

  他們早已不滿足於一年四季僅僅播種和收穫了。他們渴望著浴血戰場報效國家的機會!

  因為他們是生產建設兵團——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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