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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批判會。批判修正主義建場路線。批判「黑勞模」。批判中國第一個女農場場長。第一個,這本身就是一種罪過!哥白尼是第一個向全人類大聲說「地球是繞著太陽轉」的人,於是他遭到了教會的殘酷迫害。除了耶和華,教會是不能容忍人類還在其它某方面產生什麼「第一個」的。中國人雖然相信上帝的不多,原來卻有人同樣具有不能容忍「第一個」的劣根性。

  對中國第一個女農場場長的批判形式是別出心裁的。父親生前開過的那台英雄的拖拉機被用黑漆劃上了「x 」。母親被迫令駕著這台拖拉機來到批判會場接受批判。拖拉機象坦克一般沖亂了會場,碾過會台。母親將拖拉機一直開到山崖畔,她縱身跳下了山崖……

  這就是中國第一位女農場場長的結局!這就是十年動亂中發生在北大荒的一幕悲劇!

  剛滿十八歲的曹鐵強沒有哭。他在全校第一個報名要求到北大荒去。他要見識見識北大荒那一片吞沒了他父親的沼澤!他要知道母親是從哪一座山崖跳下去的!他要擦掉父親和母親都開過的那台拖拉機上的黑「x」!他要告訴每一個北大荒人,他是誰的兒子,他來了!

  他的要求竟沒有被批准。

  他哭了。只因為此。

  代替父母象撫養自己的兒子一樣撫養了他十年的恩人,母親生前的老上級,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一位當時也遭到政治厄運的副院長,陪同他第二次來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駐哈聯絡處。

  老人大聲質問:「你們為什麼不批准他?」

  得到的回答是:「因為他母親的問題……還沒有最後作結論,我們政審很嚴。」

  「可他也是他父親的兒子啊!他父親的烈士碑還立在北大荒!」老人的手杖使勁搗著地板。

  接待人員搓著手說:「我們……做不了主啊!」

  「烈士的兒子,竟連繼承烈士遺志的權利都被剝奪了!」老人歎息一聲,突然拉起他的手,憤慨地大聲說:「我們走!北大荒不要你,我帶你到五·七幹校去!」

  「等等!」那接待人員叫住了他們,走到他跟前,拍著他的肩說:「如果你決心到北大荒去,不批准你也可以去嘛!當年轉戰北大荒的十萬官兵,都知道你的父母,都非常懷念他們……」

  得到這種暗示,幾天之後,他混在第一批奔赴北大荒的知識青年中間,乘上了開往最北邊陲的列車……

  雖然他是「混」到北大荒來的,但並沒有因此被哄回城市去。北大荒用沉默的誠意接收了他。只有他,才能體察到這種沉默勝過熱情的誠意。一下火車,多少人在那一批知識青年中尋找他,握他的手,對他說「好好幹」或者「別給你爸爸媽媽丟臉」。他們,有的認識他的父母,有的並不認識他的父母。他們都是《英雄戰勝北大荒》中的那一代創業者。他們從十幾裡,幾十裡,甚至幾百里地外趕來,只是要在火車站見到他,握一下他的手,對他說一兩句話。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們。他連他們之中一個人的名字都沒有記住。

  他要求把自己分到雁窩島。他的要求沒費口舌便如願以償。可是,雁窩島並不仍象他在《英雄戰勝北大荒》中所見的那麼荒涼了。那裡已經建立起了農場。荒原已經被征服。吞沒了父親的那片沼澤,已經變成水庫。來到雁窩島的第一天傍晚,他獨自佇立在水庫閘壩上。赤紅的晚霞燃燒著淡藍色的水面。水面浮現出了父親的容貌。父親生前經常用口琴吹奏《 水兵之歌》 ,他耳旁仿佛又聽到了這支歌那充滿火熱激情的歡快節拍。口琴是父親任何時候都揣在衣兜裡的愛物,肯定和父親一起沉沒在當年的沼底了。父親的碑就立在水庫閘壩的一端。他沿著閘壩走到碑前,仰望著碑頂那台石雕的翹首的拖拉機,心中默默地說:「爸爸,我來了!」他心中突然產生一種悲哀的遺憾。他但願眼前沒有這水庫,而仍是一片猙獰的沼澤!對於吞沒了他父親的那一片沼澤,他心中是有種強烈無比的挑戰,甚至可以說是復仇般的征服意志的啊!但它卻已經被征服了。不是被他,而是被別人!他撲倒在岩石碑座下,痛哭了一場。附近沒有一座山。不必問什麼人他也知道,母親並非是在這裡遭到了那次不公正的批判。有人主動帶他來到了機車庫,告訴了他哪一台是他父母生前開過的拖拉機。它已經舊了,但保養得很精心。在並列的十兒台拖拉機中,它最潔淨。黑「x」被擦掉了,還看得出被什麼東西認真刮過的痕跡。

  帶他來到機車庫的陌生人告訴他:「這台拖拉機仍保持著當年的作業效率。」

  此話對他是多麼大的寬慰啊!

  第二天,他悄悄地告別了雁窩島。

  他要在北大荒做一個象父母那樣的創業者,而不甘僅僅做一個繼業者!

  於是他被重新分配到了最邊遠的剛剛開始組建的三團……

  他也象所有的知識青年一樣想念過家麼?想念過的。不唯想念。更其惦念。雖然軍事工程學院的老副院長並非他的父親,雖然老院長的女兒並非他的妹妹。但他們與他有著父子一樣的兄妹一樣的感情。多少個不眠之夜,他擔慮著那善良而正直的老人將會進一步遭到什麼迫害,擔慮著那脆弱的,因小兒麻痹而殘遺了一條腿的異姓妹妹的處境。

  和鄭亞茹一塊兒探家回到城市後,他才得知老人確診為肝硬化後期。他不忍離開他們了。假期一天天接近,他煩躁,他徬徨,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出怎樣的決定才對。一天晚上,在省軍區大院鄭亞茹的家中,在她的房間裡,在她關心而溫柔的詢問下,他向她講起了自己的父親,母親,講起了老院長父女,講起了他對他們的感恩之情,傾吐了他內心的矛盾。他想要留在城市照料老院長父女,但又怕連隊裡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理解他,把他視為北大荒的「逃兵」。

  他講完才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她忽然象個小孩子似地哭了。她是深深地被他講述給她聽的這一切所打動了。他第一次向她講述了這麼多這麼多,而且講述的都是內心最真實的。她不僅感動,同時感激。同學三年,她那一天才知道,他有那樣的父親,那樣的母親!他能夠把這一切都毫無隱瞞地告訴她,這足以證明,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畢竟高於所有那些他所認識的姑娘們!

  她擦乾眼淚,盯著他,問:「今天你對我講的這些,從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嗎?」

  他發誓般地回答:「沒有。」

  「如果不是我,換一個人,比如,另外一個你認識的姑娘,你也會把這一切統統告訴她麼?」

  他沉默片刻,搖搖頭:「不,絕不會……」

  她對他的回答非常滿意,低下頭微笑了。

  當她送他走出家門時,說:「你明天有時間的話,我希望能和你一塊兒到江畔去走走。」見他猶豫,她又補充了一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第二天,兩人徐徐漫步在松花江畔。她默默地和他並肩來回走了許久,才靠著一根欄杆站住,告訴他,省裡的幾所大學已經開始試行招收工農兵學員。她要盡一切努力為他爭取到一個名額。如果爭取到了,他就可以有三年的時間一邊在城市學習,一邊照料他的恩人父女了。他感激得緊緊握住她的手,不知說什麼話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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