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今夜有暴風雪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五


  她果然天天晚上手裡握著那根繩子睡覺。她果然從此不感到孤獨,也不怕夜晚,不怕西北風的呼嘯了。

  知識青年們陸陸續續地返回連隊了。繩子被她收起來了。小鈴擋他送給了她。

  他依然是男排的排長。

  她依然是女知青中最沉默寡言的一個姑娘。

  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雖然如此,她還是真實地感覺到生活對自己來說發生了些什麼變化。這感覺是朦朧的。正因為是朦朧的,似乎發生了但又似乎並沒發生的變化,才既令她入迷,又令她感到新奇。她是懷著連自己都難以解釋清楚的微妙的心理,去細細體驗這種新奇的變化的。她顫慄地期待著更重要的變化某一天突然發生。她究竟期待的是什麼呢?期待著一種什麼意義上的變化呢?將會發生什麼呢?怎樣發生呢?……她什麼都不能回答自己,然而她又的確體驗到了什麼,的確在期待著什麼,的確被什麼誘惑了。也許什麼變化都沒有發生?也許什麼都不存在?也許令她內心騷動的不過是虛幻飄渺不可捉摸的憧憬?……

  女排排長鄭亞茹最後一個返回連隊。她超假半個月。一回到連隊,她就立即向黨支部補交了一張診斷書。她在探家期間生病了。診斷書證明這一點。但女排的姑娘們卻都看得出來,排長絕沒有生過病。並不是從排長的外在精神狀態得出的結論,而是她處處不自禁地有所流露的內心情緒的真實色彩告訴了她們。一個姑娘若被許多姑娘加以研究,那她內心是難以隱藏住什麼秘密的。

  何況女排排長早就成為她的戰士們的重點「研究項目」了,何況她們在對她加以諸方面的研究之後已經積累了不少經驗呢!經驗告訴她們,排長准是在愛情方面獲得了極大成功!不,更準確一點說,是在愛情的「拉鋸戰」中獲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那被征服了的一方,當然是男排排長曹鐵強了。她們既替曹鐵強惋惜(未免被攻克得太輕鬆了些罷!),同時也不無對鄭亞茹的嫉妒。

  瞧她不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時那種自信勁兒!瞧她那雙被內心的愛情之火燃燒得多麼明亮的眼睛!瞧她浮現在臉頰上的那種幸福的紅暈!瞧她獨自呆坐,凝眸出神時那暗暗得意的模樣!唉!唉!哈爾濱的小夥子那種剛惶和高傲哪去了?怎麼就招架不住姑娘的一二回合呢?在她們面前他對鄭亞茹象塊百煉鋼,說不定背人時就變成了繞指柔呢!小夥子們差不多都是這德性吧!

  曹鐵強的確是被征服了。被情願地征服了。在和鄭亞茹一塊兒探家的短短十幾天中被她征服了。有誰會想到,小夥子剛惶高傲的性格的繭衣內,包裹著一顆充滿情感矛盾的心呢?又有誰能真正理解小夥子對北大荒的開拓事業那種特殊的崇敬呢?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北大荒的第二代創業者。父親原是東海艦隊某艦的輪機班長。母親原是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醫務所的護士長。父親是隨著十萬轉業官兵的行列來到北大荒的,當上了進發雁窩島的第一支墾荒隊的隊長。為了給墾荒隊踏查出一條道路,他犧牲在綿亙的大沼澤裡,連遺體也無法尋到。母親哭了三天。三天后,將剛剛背上小學生書包的兒子寄養在老上級家中,自己也蹬上了北去的列車。

  母親一到北大荒,就堅決要求到以父親的名字命名的那支墾荒隊去。她不久成為中國最早的幾名女拖拉機手之一。她駕駛著父親生前駕駛的那台拖拉機,追隨著墾荒隊,馳騁在北大荒。艱苦並沒有把這個剛強的女性從男子漢們的隊列中甩掉。她終於象父親一樣贏得了他們的敬佩,但任了父親生前的職務——墾荒隊隊長『她是中國第一名女墾荒隊隊長。她曾出國參加世界勞動婦女聯歡節。以後,她成為中國第一名女農場場長。曹鐵強永遠也忘不掉九歲時看過的一部影片——《英雄戰勝北大荒》。

  他當時比看任何電影都更加被吸引、被激動。雖然,他沒有從銀幕上看到爸爸和媽媽,但頂著暴風雪向荒原挺進的墾荒隊出現在銀幕上時,他相信其中有一台拖拉機一定就是爸爸媽媽駕駛過的。他對北大荒的嚮往,他對墾荒者們的崇敬,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用手絹兜著種子,跟在父親身後,向肥沃的土地點種……這是影片的一個鏡頭。他對那小女孩多麼羡慕多麼嫉妒啊!他在奇給媽媽的信中寫上了這樣一句話:「媽媽,我要到北大荒去!」媽媽的回信很短:「孩子,你要學好文化知識,你要長大以後再來!媽媽在北大荒等待著你!」他沒有因為媽媽的信寫得這樣短而沮喪。他完全能夠理解,剛剛建立起來的農場,需要創業者們做多少事情啊!何況媽媽不但是創業者,而且是農場場長……他長大了。每天都帶著一種迫切希望自己早些長大的心理一年年地長大了。母親那封信至今他仍保留著。但母親,卻已長眠在地下數載了。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