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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10)


  「哦,這麼大年紀了……開幾瓶常用藥水吧,每天給你母親點幾次,保持眼睛衛生……這更現實些……」

  我攙扶著母親,兜裡揣著幾瓶眼藥水,緩慢地往醫院外面走。

  默默地我不知對母親說什麼話好。15歲那一年,我去到母親為養活我們而掙錢的那個地方的一幕幕情形,從此以後更經常地浮現在我腦際,竟至使我對類似踏破縫紉機的一切聲音和一切近於褐色的顏色產生極度的敏感。

  「兒,你替媽難過了?別難過,醫生說得對,媽這麼大年紀了,治好治不好的又怎麼樣呢!……」

  8歲的兒子,有著比我在15歲時數量多的『書」——卡通連環畫冊、《看圖識字》、《幼兒英語》、《智力訓練》什麼什麼的。妻的工資並不高,甚至可以說是「低收人階層」,卻很相信「智力投資」一類宣傳。如這等樣的書,妻也看,兒子也看,因為妻得對兒子進行啟蒙式教育,倘我在寫作,照例需要相對的安靜,則必得將全部的書攤在床上或地下,一任兒子作踐,以擺脫他片刻的糾纏。結果更其值得同情的不是我,而是他那些」書」。

  觸目皆是兒子的「書」,將兒子的爸爸的「讀物」從隨手可取排擠到無可置處,我覺得憤憤不平,看著心亂。既要將自己的書進行「堅壁清野」,又要對兒子的「書」採取「三光政策」。定期對兒子那些被他作踐得很慘的「書」加以掃蕩,毫不吝惜。

  這時候,母親每每跟著我踱出家門,站於門口,望我將那些「書」扔到哪兒去了,隨後撿回。如是頻頻,我不知覺。

  一天,我跨入家門,又見滿床滿桌全是幼兒讀物的雜亂情形,正在擺佈的卻不是兒子,而是母親。漿糊、剪刀、紙條,一應俱全。母親正在粘那些「書」。那些曾被兒子作踐得很慘被我扔掉過的「書」。

  母親唯恐我心煩,慌慌地立刻就要收起來。

  我拿起一冊翻看,母親粘的那麼細緻。

  我說:「媽,別粘了。粘得再好,梁爽也是不看的,這些書早對他失去吸引力了!?」

  母親說:「我尋思著,扔了怪讓人心疼的不是……要不讓我都粘好,送給別人家孩子吧。也比扔了強呀!」

  我說:「破舊的,怎麼送的出手?沒誰要。媽你瞧,你也不是按著頁碼粘的,隔三差五,你再瞧這幾頁,粘倒了啊!……」

  母親說:「唉,我這眼啊,要不寄給你弟弟妹妹們的孩子,或者托人捎給他們?」

  我說:「千里迢迢,給弟弟妹妹們的孩子寄回去捎回去一些破的舊的畫冊?弟弟妹妹們心裡不想什麼,弟妹們和弟媳妹夫還不取笑我?」

  母親說:「那……我真是白粘了麼?……就非扔不可了麼?粘好保存起來,過幾年,梁爽他長大了幾歲,再給他看,興許他又像看沒看過的一樣了吧?

  我說:「也可能。媽你願粘,就粘吧。粘成什麼樣都沒關係,我不心煩。」

  於是我和母親一塊兒粘。

  收音機裡在播著一隻歌:

  舊鞋子穿破了不扔為何?

  老先生老太太他們實在太囉嗦……

  我想像我這樣的一個兒子,是沒有任何權利嘲弄和調侃窮困在我的母親身上造成的深痕的。在如今的消費心理和消費方式的對比之下,這一點並不太使我這個兒子感到可笑,卻使我感到它在觀實中的格格不入的投影是那麼淒涼而又咄咄逼人。

  我必莊重。

  對於我的母親所做的這一切似乎沒有意義的事情,我必莊重。

  我認為那是母親的一種權利。

  一種特權。

  我必服從。

  我必虔誠。

  我不能連母親這一點點權利都缺乏理解地剝奪了!

  我知道床下,櫃下,還藏著一些飲料筒兒、餅乾盒兒、雜七雜八的好看的小瓶兒什麼的,對於十三平方米的居室,它們完全是多餘之物。毫無用處。

  我裝作不知。

  是的,我必莊重。

  它沒什麼值得嘲弄和調侃的。倘發自於我,是我的醜陋。儘管我也不得不定期加以清除。但絕不當著母親的面,並且不忍徹底,總要給母親留下些她也許很看重的……

  一天,我囑咐小阿姨秀華帶母親到廠內的浴室洗澡。母親被燙傷了,是兩個鄰居架回來的。

  我問鄰居:「秀華呢?」

  她們說她仍在洗。

  我從沒對小阿姨表情嚴厲地說過話。但那一天我生氣了,待她高高興興地踏進家門之後,我板起臉問她:「奶奶燙傷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呀!」

  「知道你還繼續洗?」

  「我以為……不嚴重……」

  「你以為……你以為!那麼你當時都沒走到奶奶身邊兒去看看了?我怎麼囑咐你的!……」

  母親見我吼起來,連說:「是不嚴重,是不嚴重,你就別埋怨她了……」

  半個多月內,母親默默忍受著傷疼。沒說過一句抱怨之詞。

  母親又失去了假牙。母親一天取下泡在漱口杯裡,被粗心粗意的小阿姨連水潑掉了。

  母親沒法兒吃東西了,每頓只能喝粥。

  我正要帶母親去配牙那一天,妹妹拍來了電報。

  我看過之後,撕了。

  母親問:「什麼事?」

  我說:「沒什麼事。」

  「沒什麼事哪會拍電報?」

  母親再三追問。

  儘管我不願意,但終於不得不告訴母親——長住精神病院的大哥又出院了……

  母親許久未說話。

  我也許久未說話。

  到辦公室去睡覺之前,我低聲問母親:「媽,給你訂哪天的火車票?」

  母親說:「越早越好,越早越好。我不早早回去,你四弟又不能上班了!

  母親分明更是對她自己說。

  我求人給母親買到了兩天后的火車票。

  走時,母親囑咐我:「別忘了把那瓶灌油和那卷藥布給我帶上。」

  我說:「媽,你燙的傷還沒好?」

  母親說:「好了。」

  我說:「好了還用帶?」

  母親說:「就快好了。」

  我說:「媽,我得看看。」

  母親說:「別看了。」

  我堅持要看。母親只好解開了衣襟——親乾癟的胸脯一大片未愈的燙傷的潰面!

  我的心疼得抽搐了。

  我不忍視,轉過臉說:「媽,我不能讓你這樣走!」

  母親說:「你也得為你四弟的難處想想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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