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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11)


  母親走了。帶著一身燙傷。失落了她的假牙。留下的,是母親的臨時掛號證,上面草率的字寫著眼科醫生——已無手術價值。

  今年春季,大舅患癌症去世了。早在1964年,老舅已經去世了。母親的家族,如今只活著母親一個女人了,老而多病,如同一段枯朽的樹根。且仍擔負著一位老母親對子女們的種種的責任感。那將是母親至死也無法擺脫的了。

  我想我一定要在母親悲痛的時候回到母親身旁去。我想如果我不去就簡直太混蛋了!

  於是我回到了哈爾濱。

  母親更瘦更老更憔悴了。真正的就好似根雕一個樣子!

  母親面容之上仿佛並無悲痛。那一副漠漠然的神態令我內心酸楚。母親其實已沒有了絲毫能力擔負她的責任和使命了呀!母親好比是一隻老貓,命在旦夕,只有關注著她的親人和兒女們在這個世界上艱難地死去的份兒了!母親她蒼老的生命大概已完全喪失了體現她內心悲痛和憐憫之情的活力了吧?

  在四弟的家裡,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的時候,母親強打起她最後的尊嚴,問我:

  「你寫的那篇叫《雪城》的書,為什麼鬧得個滿世界風風雨雨?」

  我緘默。

  「為了稿費?」

  「媽……不是……」

  「不是?那究竟為什麼?」

  「聽著,媽和你爸從來沒指望你當什麼作家。你既然已經是了,就要好好兒的當。媽和你爸都這麼大年紀了,別在我們活著的時候,給我們丟臉……」

  「媽……不是……」

  「可報上是這麼說的,你弟弟也是這麼認為的。連你媽和你弟弟都不能原諒你的事,你還覺著自己沒多大錯麼?……」

  「媽,我錯了!我一定記住您老人家的話!……」

  那一時刻,我真想給母親跪下,告訴母親我心裡的實話——為了好好兒當一個作家,

  我是活得多麼苦多麼累!

  母親對我已無它求。

  「不會幹別的才寫小說」——這一句話恰恰應了我的情況。

  在這大千世界上我已別無選擇,沒了退路!

  母親,放心吧。我記住著你的話,一輩子!

  若有人問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將我的老母親老父親接到我的身邊來,讓我為他們盡一點兒拳拳人子的孝心。然而我知道,這願望幾乎等於是一種幻想是一個泡影。在我的老母親和老父親活著的時候,大致是可以這樣認為的。

  我最最衷心地虔誠地感激哈爾濱市政府為我的老父親和老母親解決了晚年老有所居的問題。使他們還能和我的四弟住在一起。若無這一恩德降臨,在這家原先那被四個家庭三代人和一個精神病患者分居的二十六平方米的低矮殘破的生存空間,我的老母親老父親豈不是只有被擠到天棚上去住嗎?像兩隻野貓一樣!而父親作為我們共和國的第一代建築工人,為我們的共和國付出了三十餘年汗水和力氣。

  我的哈爾濱我的母親城,身為一個作家,我卻沒有也不能夠為你做些什麼實際的貢獻!

  這一內疚是為終生的疚慚。

  梁曉聲他本非銜恩不報之人!

  對於那些讀了我的小說《潰瘍》給我寫來由衷的信,願真誠地將他們的住房讓出一間半間暫借我老母親老父親棲身的人們,我也永遠地對你們懷著深深的感激。這類事情的重要的意義是,表明著我們的生活中畢竟還存在著善良。

  我們北影一幢新樓拔地而起。分房條例規定:副處以上於部,可加八分。得一次全國獎之藝術人員,可加二分。我只得過三次全國中短篇小說獎。填表前向文學部參加分房小組的同志核實,他同情地說:「那是指茅盾獎而言,普通的全國獎不算。」我自忖得過三次普通的全國中短篇獎已屬文壇幸運兒,從不敢作得三次茅盾獎的美夢。而命運神即使偏心地只擁抱我一個人吧,三次茅盾獎之總分也還是比一位副處長少二分,而我們共和國的副處長該是作家人數的幾百倍呢?

  母親呵,您也要好好兒的活著呀!您可要等啊!您千萬要等啊!

  求求您了,母親!

  母親呵,在您那憂愁的凝聚滿了苦澀的內心裡,除了希望您的兒子「好好兒的」當一個作家,再就真的別無所求了麼?……

  淫雨是停歇了。瘦葉是靜止了。這一個孤獨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親。有三隻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楊樹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瞅著想念母親的我。

  鄰家的孩子在唱著一首流行的歌:

  楊樹楊樹生生不息的楊樹,
  就像那媽媽一樣,
  誰說赤條條無牽掛?……

  由我的老母親很想到千千萬萬的幾乎一代人的母親中,那些平凡的甚至可以認為是平庸的在社會最底層喘息著蒼老了生命的女人們,對於她們的兒子,該都是些高貴的母親吧?一個個寫來,都是些充滿了苦澀的溫馨和堅忍之精神的故事吧?

  我之揪然是為心作。

  娘!……

  遙遠地,我像山東漢子一樣呼喊您一聲,您可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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