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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3)


  聯想到我們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一切曾在貧困之中和仍在貧困之中堅忍頑強地撫養子女的母親們。他們一無所有。他們平凡,普通,默默無聞。最出色的品德可能乃是堅忍。除了她們自己的堅忍,她們無可傍靠。然而她們也許是最對得起她們兒女的母親!因為她們奉獻的是她們自己。想一想那種類乎本能的奉獻真令我心酸。而在她們的生命之後不乏好男兒,這是人類最最持久的美好啊!

  我又聯想到另一件事:小時候母親曾買了十幾個雞蛋,叮囑我們千萬不要碰碎,說那是用來孵小雞的。小雞長大了,若有幾隻母雞,就能經常吃到雞蛋了。母親滿懷信心,雙手一閑著,就拿起一個雞蛋,握著,捂著,輕輕摩挲著。我不信那樣雞蛋裡就會產生一個生命。有天母親拿著一個雞蛋,走到燈前,將雞蛋貼近了燈對我說:「孩子,你看!雞蛋裡不是有東西在動麼?」

  我看到了,半透明的雞蛋中,隱隱地確實有什麼在動。

  母親那只手也變成了紅色的。

  那是血色呀!

  血仿佛要從母親的指縫滴滴下來!……

  「媽媽,快扔掉!」

  我撲向母親,奪下了那個蛋,摔碎在地上——蛋液裡,一個不成形的醜陋的生命在蠕動。我用腳去踩,踏。不是宣洩殘忍,而是源自恐懼。我覺得那不成形的醜陋的一個生命,必是由於通過母親的雙手他吸了母親的血才變出來的!我抬起頭望母親,母親臉色那麼蒼白,我內心裡充滿了恐懼,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對的。我不要母親的心血被吸幹!不管是哪一個被我踩死了踏死了無形的醜陋的生命,還是萬惡的貧困!因為我太知道了,倘我們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裡,也會有人高興來做客,無論是節日抑或尋常的日子。並且隨身帶來種種禮物……

  「不,不!」我哭了。

  我嚷:「我不吃雞蛋了!不吃了!媽媽,我怕……」

  母親怒道:「你這孩子真罪孽!你害死了一條小性命!你怕什麼?」

  我說:「媽媽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

  母親低頭瞧著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摟在懷裡。摟得很緊……

  小雞終於全孵出來了,一個個黃絨似的,活潑可愛。它們漸漸長大,其中有三隻母雞。以後每隔幾日,我們便可吃到雞蛋了。但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敢吃,對那些雞我卻有著種特殊的情感,視它們為通人性的東酉,覺得它們有著一種血緣般的關係……

  連續三年的自然災害使我們的共和國也處在同樣艱難時間。國營商店只賣一種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經過沉澱之後做的。糧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人造肉」每戶每月只能按購貨本買到一斤。後來「人造肉」加工收集不到足夠生產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難以買到了。用如今的話說,是「搶手貨」。想買到得「走後門兒」。

  中央廣播電臺在「為人民服務」節目中,熱情宣傳河溝裡的一層什麼綠也是可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合有豐富的這個素那個素,營養價值極高……

  母親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帶回一兜半兜榆錢兒。我驚奇于母親居然能爬到樹上去擼榆錢兒。然而那就是她在廠裡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錢樹擼的。

  「有『洋拉子』麼?」

  我們洗時,母親總要這麼問一句。

  我們每次都發現有。

  我們每次都回答說沒有。

  我們知道母親像許多女人一樣,並不膽小,卻極怕叮上的『洋拉子」那類毛蟲。

  榆錢兒當年對我們是佳果。我們只想到母親可別由於害怕『洋拉子』就不敢給我們再擼榆錢兒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糧,母親就在榆錢兒中拌點豆麵,和了鹽,蒸給我們吃。好吃。如果沒有豆麵,母親就做榆錢兒湯給我們喝。不但放鹽,還放油。好喝。

  有天母親被工友攙了回來——母親在樹上擼榆錢兒時,忽見自己遍身爬滿「洋拉子」,驚掉下來……

  我對母親說:「媽,以後我跟你到廠裡去吧。我比你能爬樹,我不怕『洋拉子』……」

  母親撫摸著我的頭說:「兒啊,廠裡不許小孩進。」

  第二天,我還是執拗地跟母親去上班了。無論母親說什麼,把門的始終搖頭,堅決不許我進廠。

  我只好站在廠門外,眼睜睜瞧著母親一人往廠裡走。不回家,我想母親就絕不會將我丟在廠外的。不一會兒,我聽到母親在低聲叫我。見母親已在高牆外了,向我招手。我趁把門的不注意我,沿牆溜過去,母親趕緊扯著我的手跑,好大的廠,好高的牆。跑了一陣,跑至一個牆洞口,工廠從那裡向外排污水,一會兒排一陣,一會兒排一陣。在間隔的當兒,我和母親先後鑽入到了廠裡。面前榆林乍現,喜得我眉開眼笑。心內不禁就產生了一種自私的佔有欲——都是我家的樹多好!那我就首先把那個牆洞堵上,再養兩條看林子的狗。當然應該是兇猛的狼狗!

  母親囑咐我:「別到處亂走。被人盤問就講是你自己從那個洞鑽進來的。千萬別講出媽媽。要不媽媽該挨批評了!走時,可還要鑽那個洞!」

  母親說完,便匆匆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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