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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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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沒有就近的公共汽車可乘,即便有,母親也必捨不得花五分錢一毛錢乘車。母親每天回到家裡的時間,總在七點半左右,吃過晚飯,往往九點來鐘,我們上床睡,母親則坐在床角,將僅僅20支光的燈泡吊在頭頂,湊著昏暗的燈光為我們補綴衣褲。當年城市裡強行節電,居民不允許用超過40支光的燈泡。而對於我們家來說,節電卻是自願的,因那同時也意味著節省電費。代價亦是慘重的。母親的雙眼就是在那些年裡熬壞的。至今視力很差。有時我醒夜,仍見燈亮著。仍見母親在一針一針,一線一線地縫補,仿佛就是一台自動操作而又不發聲響的縫紉機。或見燈雖著著,而母親肩靠著牆,頭垂於胸,補物在手,就那麼睡了。有多少夜,母親就是那麼睡了一夜。清晨,在我們橫七豎八陳列一床酣然夢中的時候,母親已不吃早飯,帶上半飯盒生高粱米或生大餅子,悄沒聲息地離開家,迎著風或者冒著雨,像一個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孤單旅者似的「翻山越嶺」,跋出連條小路都沒給留的「圍困」地帶去上班。還有不少日子,母親加班,則我們一連幾天甚至十天半個月見不著母親的面兒。只知母親昨夜是回來了,今晨是剛走了。要不燈怎麼挪地方了呢?要不鍋內的高粱米粥又是誰替我們煮上的呢? 才三歲多的小妹她想媽,哭鬧著要媽。她以為媽沒了,永遠再也見不到媽了。我就安慰她,向她保證晚上准能見到媽,為了履行我的諾言,我與困盹抵抗,堅持不睡。至夜,母親方歸。精疲力竭,一心只想立刻放倒身體的樣子。 我告訴母親小妹想她。 「嗯,嗯……」母親倦得閉著眼睛脫衣服,一邊說:「我知道,知道的。別跟媽媽說話了,媽困死了……」 活沒說完,摟著小妹便睡了。 第二天,小妹醒來又哭鬧著要媽。 我說:「媽媽是摟著你玫的!不信?你看這是什麼?……」 枕上深深的頭印中,安歇著幾莖母親灰白的落髮。 我用兩根手指捏起來給小妹看:「這不是媽媽的頭髮麼?除了媽媽的頭髮,咱家誰的頭髮這麼長?」 小妹亦用兩根手指將母親的落髮從我手中捏過去,神態異樣地細瞧;接著放下在母親留于枕上的深深的被汗漬所染的頭印中,趴在枕旁,守著。好似守著的是母親…… 最堪憐是中秋、國慶,新年、春節前夕的母親。母親每日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五個孩子都要新衣穿,沒有,也沒錢買。母親便夜夜地洗、縫、補、漿。若是冬季裡,洗了上半夜搭到外邊去凍著,下半在取回屋裡,烘烤在煙筒上。母余不敢睡,怕焦了著了。母親是太剛強的女人,她希望我們在普天同慶的節日,沒條件穿件新衣服,也要從裡到外穿得乾乾淨淨。儘管是打了補丁的衣服,還想方設法美化我們的家。 家像地窖,像窩,像上丘之間的窩。土地,四壁落土,頂棚落上。它使不論多麼神通廣大的女人為它而做的種種努力,都在幾天內變不往勞。 母親卻常說:「蜜蜂螞蟻還知道清理窩呢,何況人!」 母親拼將她那毫無剩餘可談的精力,也非要使我們的家在短短幾天的節日裡多少有點像樣不可。 「說不定會有什麼人來!」 母親心懷這等美好的願望,頗喜悅地勞碌著。 然而沒有個誰來。 沒有個誰來母親也並不党得掃興和失望。 生活沒能將母親變成個懊喪的怨天怨地的女人。 母親分明是用她的心鍥而不捨地銜著一個樂觀。那樂觀究竟根據什麼?當年的我無從知道,如今的我似乎知道了,從母親默默地望著我們時目光中那含蓄的欣慰。她生育了我們,她就要把我們撫養成人。她從未懷疑她不能夠。母親那樂觀當年所根據的也許正是這樣的信念吧?唯一的始終不渝的信念。 我們依賴于母親而活著。像蒜苗之依賴於一棵蒜。當我們到了被別人估價的時候,母親她已被我們吸收空了。沒有財富和知識。母親是位一無所有的母親。她奉獻的是滿腔滿懷仁溫不冷的心血供我們吮咂!母親啊,娘!我的老媽媽!我無法寬恕我當年竟是那麼不知心疼進、體恤您。 是的,我當年竟是那麼不知心疼和體恤母親。我以為母親就應該是那樣任勞任怨的。我以為母親天生成就是那樣一個勞碌不停而又不覺累的女人。我以為母親是累不垮的。其實母親累垮過多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我們做夢的時候,幾回回母親癱軟在床上,暗暗恐懼於死神找到她的頭上了。但第二天她總會連她自己也不可思議地掙扎了起來,又去上班…… 她常對我們說:「媽不會累得,這是你們的福分。」 我們不覺得福分,卻相信母親累不垮。 在北大荒,我吃過大馬哈魚。肉呈粉紅色,肥厚,香。鳥蘇裡江或黑龍江的當地人,習慣用大馬哈魚肉包餃子視為待客的佳餚。 前不久我從電視中又看到大馬哈魚:母魚產子,小魚孵出。想不到它們竟是靠慣使它們的母親而長大的。母魚痛楚地翻滾著,扭動著,瞪大它的眼睛,張開它的嘴和它的腮,攪得水中一片紅。卻並不逃去,直至奄奄一息,直至狼藉成骸…… 我的心當時受到了極強烈的刺激。 我瞬忽間聯想到長大成人的我自己和我的母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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