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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4)


  我擼了滿滿一糧袋榆錢兒,從那個洞鑽出去,扛在肩上,心內樂滋滋地往家走。不時從糧袋中抓一把榆錢兒,邊走邊吃。

  結果我身後跟隨了一些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饞涎欲滴地瞅著我咀嚼的嘴。

  「給點兒!」

  「給點兒吧!」

  「不給,告訴我們在哪兒的樹上擼的也行!」

  我不吭聲,快快地走。

  「再不給就搶了啊!」

  我跑。

  「搶!」

  「不搶白不論!」

  他們追上我,推倒我。搶……

  我從地上爬起時,「強盜」們已四處逃散,連糧袋兒也搶去了。

  我怔怔地站著,地上一片踏爛的綠。

  我懷著憤恨走了。

  回頭看,一年老嫗在那兒撿……

  母親下班後,我向母親哭過自己的遭遇,淒淒慘慘戚戚。

  母親聽得認真。凡此種種,母親總先默默聽,不打斷我的話,耐心而伶憫的樣子。直至她的兒女們覺得沒什麼補充的了,母親才平靜地作出她的結論。

  母親淡淡地說:「怨你。你該分給他們些啊,你擼了一口袋呀!都是孩子,都挨餓。還那麼小氣,他們還不搶你麼?往後記住,再碰到這種享兒,惹人家動手搶之前,先就主動給,主動分。別人對你滿意,你自己也不吃虧……」

  母親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調解員,安撫著勸慰著小小的我們與社會的血氣方剛的衝突,從不長篇大論一套套的訓導。一向三言兩語,說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盡在諄諄之中。並且表現出仿佛絕對公正的樣子,希望我們接受她的邏輯。

  我們接受了,母親便高興,誇我們:好孩子。

  而母親的邏輯是善良的邏輯,包含有一個似無爭亦似無奈的「忍」宇。

  僅僅為使母親高興,我們也唯有點頭而已。

  可能自幼忍得太多了罷?後來於我的性格中,遺憾地生出了不屈不忍的逆反。如今39歲的我,與人與事較量頗多,不說傷疤累累,亦是擦傷遍體。每每咀嚼母親過去的告誡,便厭惡自己是個強種。懺悔既深久,每每地克己地玩味起母親傳給我的一個「忍」字。或反之逆反,或曰「二律背反」也未嘗不可。卻又常於「克己復禮」之後而疑問重重。弄不清作為一個人,那究竟好呢還是不好?……

  一場雨後,榆錢兒變成了榆樹葉。

  榆樹葉也能做「小豆腐」。做榆樹葉湯。滑滑溜溜的,仿佛湯裡加了粉面子。

  然而母親廠裡的食堂將那片楊樹林嚴密地看管起來了,榆樹葉成了工人叔叔和阿姨的佐餐之物。

  別了,喧騰騰的「小豆腐」……

  別了,綠汪汪的「滑溜溜」……

  別了,整個兒那一片使我產生強烈的佔有欲並幻想伺以狼大嚴守的榆樹林……

  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共產主義分配原則,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榆樹葉兒「共產」起來,原本也是清理之中的事兒。倒是我那占為己有的陰暗的心思,于當年論道起來,很有點兒自發的資產階級利己思想的意味兒。

  不過我當年既未仟梅,也未詛咒過。

  母親依然的有東西帶口給我們,鼓鼓的一小布包——紮成束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

  不能做「滑溜溜」喝。

  卻能編毛茸茸的小狗、小貓、小兔、小驢、小駱駝……

  母親總有東西帶回給每日裡眼巴巴地盼望她下班的孤苦伶仃的孩子們。

  母親不帶點什麼,似乎就覺得很對不起我們。

  不論何種東西,可代食的也罷,不可代食的也罷。希奇的也罷,不希奇的也罷,從母親那破舊的小布包抖落出來,似乎便都成了好東西。哪怕在別的孩子們看來是些不屑一顧的東西。重要的僅僅在於,我們感受到母親的心裡對我們懷著怎樣的一片慈愛。那乃是艱難歲月裡絕無僅有的營養供給高貴的「代副食」啊!

  母親是深知這一點的。

  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被一輛停在商店門口的馬車所吸引。瘦馬在陰涼裡一動不動,仿佛處於思考狀態的一位哲學家。老板子躺在馬車上睡覺,而他頭下枕的,竟是豆餅。

  四分之一塊啊!

  我同學中有一個是區長的兒子,有次他將一個大包子分給我和幾個同學吃,香得我們吃完了直咂嘴巴。

  「這包子是啥餡的?」

  「豆餅!」

  「豆餅?你們家從哪兒用的豆餅?」

  「他爸是區長嘛!」

  我們不吭聲了。

  豆餅是艱難歲月裡一位區長的特權。

  就是豆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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